星河暗渡

　　玄微真人一贯惜字如金，说话也是就事论事，此时这十二个字一说，虽语气毫无波澜，但已不啻为深重斥责了，永仪立刻不敢抬头，只又趴低了一些，强打勇气颤声道：“请师父成全。”

　　竹林间一时愈发死寂，片刻后永仪只见面前玄微真人的双脚调转了方向，竟是一言不发地回房了。

　　她跪了一会儿，见玄微真人一直没有再出来，便只得自己失望兼惆怅地回去了。

　　在宸清观修道八年，山中生活简单纯朴，虽从未有人欺负过永仪，但这里每日仅有粗茶淡饭、每日除了早晚课外，还需做诸多洒扫、清洁、帮厨之事，永仪生于侯爵之家，自小锦衣玉食，这般清苦的境遇，已是她降生以来从未想过的艰难了。只是她如今孑然一身，只求苟活于世，早已没有任何祈求盼望了，无论种种不适，也只当修行磨炼罢了，从未萌发过一丝抱怨之念，更未想过要做丝毫改变。

　　但此时已不一样了，虽然她仍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要去金陵已成了挥之不去的执念。

　　那里能回到她曾经的家，能重新见到活着的爹娘哥哥。

　　既然玄微真人不肯带她去，那她便等明日他下山了，自行溜下山去金陵便是。

　　只是她身无分文，也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况且即便是到了金陵，她又该如何生存下去呢？

　　永仪脑中翻腾着这些念头，几乎一夜未睡。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门外便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永仪起身刚拉开了一条门缝，便见师兄永鉴将两个包袱狠狠地丢入她怀中，没好气道：“师父让你随他下山。”

　　永仪尚未反应过来，永鉴已闪进门来，将那两个包袱扔在她床铺上，展开了道：“这是师父的替换衣裳，你每日都需替他洗净熨干。这是一些干粮，路上都有打尖吃饭的地方，夜里可宿在沿途的道观中，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干粮，师父不爱吃。这是一些银两，路上花销用。这是清心丸，是最宝贝的东西，你把自己丢了也不能把它丢了……”

　　永鉴碎碎地交代了一大通，方又扔出一身道袍：“我们观中的衣裳太过扎眼，出门需换上普通靛蓝道服，这套是我的，大了点儿，你先凑合穿吧。”

　　永仪呆呆接过衣裳，又看了看两个大包袱中的物事，永淳已在边上惊诧问：“师父怎么要带永仪下山？每年不都是带师兄你的吗？”

　　永鉴不胜烦恼道：“谁知道呢？师父只这么交代，可能是怕我也下山了，没人管你们吧。永仪，师父已在等你了，时间仓促，我也来不及细细交代，总之你与师父在一起时一定要心细如发，师父吃穿用度你都得仔细照顾，他有什么不适不快是绝不会说出口的，只能靠你自己揣摩。”

　　“我……”

　　“你做事都听师父吩咐便是，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啊！”

　　“我……”

　　“不要话多，有事说事，要言简意赅，师父最烦人啰嗦。”

　　“好……”

　　“沿途宿在道观中时，那些老道士都爱拉着师父论道，你得替师父拦着，否则他们整夜都不会放师父歇息的。”

　　“是……”

　　“一路上肯定有好事之徒惊于师父样貌，要上前围观搭讪，你记得凶一点儿，将他们都赶退了。”

　　“好。”

　　虽然永鉴说一句，永仪便应一句，但他依旧极不放心，边交代边看着天色，最后气恼放弃道：“你好自为之吧！我再去与师父说两句话，你换上道服就赶紧到山门前来。”

　　永鉴说着便小跑而去了，永仪慌忙展开他留下那身蓝色道服，匆匆脱下了自己外衫。

　　这身衣裳太大，一时也来不及修改，她只好套在身上卷起袖管，将腰上拎起来叠了两层，用腰带封好，好歹没有让袍角拖在地上。

　　她草草更好了衣，回头只见永淳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眉心微蹙，眼中既有不解，又有隐隐的羡慕与不忿。

　　最终永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替她将缅在腰带下的袍身整了整，从怀中取出昨晚连夜绣的一方雪白丝帕交给她道：“这个……你替我给师父吧。”

　　那丝帕一角绣了只高傲出尘的仙鹤，但永仪一看便知玄微真人绝不会用的。他从没用过任何有刺绣装饰之物。

　　永仪接过帕子揣进怀中，点头道：“师姐放心，我回头便送给师父。”

　　她此时方激动了一下，百感交集地看了眼永淳，略带哽咽道：“师姐，你在山中……保重。”

　　“去吧。”永淳挤出一个笑来，“好好伺候师父。”

　　永仪抿了抿唇，将那两个包袱重新归置好，一个背在背上，一个提在手里，定了定神，方举步出了自己房间。

　　山门前已站了一排师兄弟来给玄微真人送行，而玄微真人自己则也换了普通道袍，只以日常的一根白玉簪束发，却仍在诸人间分外出众，一身的冰霜傲然之气，混着难以言说的尊贵气度。

　　永仪低头走到玄微真人两步远的身侧，永鉴牵过一头青驴，将缰绳交给她。这是玄微真人每年下山的坐骑，永鉴一贯是牵驴步行的。

　　永仪抬头看了眼玄微真人，见他一时没有坐上青驴的意思，便也不敢催他。只见他舒了舒广袖，权当与弟子们告别，接着便转身沿着石阶往山下走去。

　　永仪连忙也冲永淳及诸位师兄弟挥了挥手，便匆匆跟在玄微真人身后。

　　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朴素简行，他们二人一驴便这么悠然上路了。

　　玄微真人的青驴都不像寻常之物，高大健壮，油光水滑，走起路来除了啼声外连半点鼻音都听不见，只怕一般良驹都做不到它这般目不斜视，心无旁骛。

　　而玄微真人本人虽走得不紧不慢，端方严肃，但衣袍间却透着一股轻灵飘逸的仙气。

　　永仪幼时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均是养尊处优，带着浑然天成的高贵之色的，但从未有人如玄微真人这般，既有世俗贵气，又有方外仙气。

　　玄微真人个子比她高上不少，虽走得不快，但她也须埋头赶路，方能跟得上他步伐。

　　永仪见玄微真人一直在步行，便小声问：“师父，您要骑驴吗？”

　　“不用。”玄微真人只说了两个字，她便也不敢再劝。

　　下了山道拐了个弯，眼见宸清殿和送行之人的目光已被抛在脑后了，玄微真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永仪也跟着停下来，不知他要做什么。

　　玄微真人原本走在她前面，这时转身面对着她，伸出右手道：“给我。”

　　永仪一时摸不着头脑，抬头看了他一眼，怯怯地问：“师父，您要什么？”

　　玄微真人略一蹙眉，目光投向她手上拎的那个包袱。

　　永仪立刻摇头道：“只是几件衣物，不重的。我拿着便是。”

　　玄微真人没说第二次，只上前一步，轻轻巧巧地便从她手中拿走了那个包袱，接着又将目光投到了她背着的那个包袱。

　　永仪心虚地后退一步，“这……至少让我拿一个吧。”

　　玄微真人一言不发地只是又走近了半步，抬手便解开了她胸前的包袱结，又不知如何脚步一错，绕到她背后伸手极快地接住了那个包袱。

　　他将两个包袱都放到青驴背上，细心绑好了，便再度迈步往山下走去，一眼都未曾看她，似乎对她的迟钝已有些反感。

　　永仪少了负重，脚步也轻灵了一些，但心思却还是半点都未敢放松。

　　她拜在玄微真人门下八年，除了每日早晚课上、偶尔单独回事请安以外，这还是第一次与他相处，更遑论接下来还要日夜相对百日之久，而他又是如此难以接近之人……

　　但她此行是为了全家人的性命的，想到这点，永仪便咬紧了牙关。

　　永仪原本是天真烂漫的娇小姐，山中八年早已磨灭了活泼，只剩清心寡欲，此时面对着玄微真人更一路都不敢再说话，只是低头默默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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