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

　　永仪立刻转回头来，垂首问：“师父还有什么示下？”

　　玄微真人缓缓睁开双眼，将冷然清幽的目光投到永仪身上，停留了片刻方声色无波道：“辛苦你了。”

　　“永仪分内之事，不敢贪功。”

　　玄微真人重又合上双眼，永仪再度行礼，这回终于退下了。

　　她出了竹林方快步疾走起来，回到自己与永淳共住的单房，抖开被褥躺了下去。

　　天色仍然只有些许微明，她重又握紧手中晶彩沙漏，放到眼前上下颠倒，彩沙却依旧分毫不动。

　　昨夜那半个时辰神迹之后，永仪便已不再是八年来清心寡欲、苟且偷生的女冠了。

　　前尘往事尽上心头，搅乱她一颗已死的心。

　　她握紧沙漏在被中颤抖，耳畔似乎听见爹娘哥哥叫她：“眉儿！新给你买的小马，你快来见一见！”“眉儿！圣上赐下的翡翠鎏金发插，你替娘挑个最好看的？”“眉儿！燕云楼刚出锅的五味龢醪，过来趁热尝尝！”

　　转眼间爹娘亲切慈善的面容变得扭曲，年少英俊的哥哥被一剑穿胸，口中吐出无尽血沫，文雅端方的外祖父与舅舅都披头散发，家中一百余口各个五花大绑……

　　“永仪！永仪！”

　　有人将她自惊恐中唤醒，师姐永淳柔善的面孔近在眼前：“永仪，你做噩梦了？怎么满头的汗？”

　　永仪许久才缓过神来，拥被起身道：“我没事，师姐你早课结束了？”

　　“嗯。”永淳起身给她端了杯微温的清茶，“都下来好久了，见你睡着便没叫你。眼看就到午饭时辰了呢，今日轮到我给师父送餐，你若再不醒，我只能不管你，自己先去了。”

　　永仪看看房中天光，“师姐你快去吧，别耽误了师父用膳。我马上起来，洗漱得了便去斋堂，你不用担心我。”

　　“嗯。”永仪替她拿了一身干净衣裳放在床头，关切了两句便起身离去了。

　　永仪呆坐片刻，方换上了淡青羽纱道袍，一个人去了宸清殿旁的斋堂。

　　斋堂中已有十来人端坐用膳，却依旧鸦雀无声，连碗筷轻碰的声音都听不见。

　　宸清观中人数不多，除了永淳永仪以外，还有十余名男道，都是钦服玄微真人大名拜在门下的，各个年少白净，超凡脱俗。

　　宸清观与别处道观有几处不同。一是观中并不练武，除了早课后在山间打一套太极外，门下弟子从未像其他道门弟子一般，学过任何外家功夫。二是观中道士从不替人算卦祈福，画符作法，若有红尘中人前来问道，则只以道义经典服人。三是玄微真人从不亲自指点弟子道经奥义。他自立观以来，已著书多部，详释道家经典，每部都被天下人奉为圭臬，才有了当时第一高道之名。但玄微真人平时在观中几乎连话都不说，只在早晚课上露个脸，听一听座下弟子诵经，至于诸人能领悟几分，则全靠各自苦读，半看造化，半看悟性了。

　　玄微真人绝少见人，观中日常琐事多由大弟子永鉴代为统管。永鉴今年二十五岁，比玄微真人小不了几岁，已将他的端方冷漠学了七八成，只是迫于俗务烦身，说的话不得已比玄微真人多得多了。

　　永仪到得晚，其余师兄弟都在她前面用完了午膳，便压低了声音，切切错错地聊起天来。

　　永仪幼时受爹娘影响，从不信道，家门生变后，她不得已委身道门，也只求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于道法上全然毫无兴致，与诸位师兄弟也几乎不大说话，只是谨小慎微地苟且偷生而已。

　　所幸道门之人不讲出身，当年救她之人只是看她命苦，并不知她爹娘是谁，来了宸清观中后，便更没有人知道她原本姓甚名谁了。

　　永仪背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师弟眼带兴奋对身旁一人道：“明日师父便要下山，咱们可去他的竹林中看看有没有竹笋了！”

　　另一人也同样压低了声音：“此时都四月了，哪里还有嫩笋！不如咱们去溪里钓鱼。”

　　“嘘……吃荤腥可就破戒了。我不敢。”小师弟嘟起嘴。

　　“怕什么，咱们就在山里把鱼烤了……”

　　这两人虽是修道之人，但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一时说得眉飞色舞，永鉴正要离席，远远地听见了，便轻咳一声道：“明日我随师父下山，你们都老实着点儿。”

　　他说着便斜觑了方才那小师弟一眼，小师弟慌忙低头不语，待永鉴端着自己碗筷出去了，才轻声对另一人道：“都怪你，急着说什么捕鱼？等明日师父和师兄都走了再说不迟。”

　　玄微真人每年自端午起都要去金陵的上一观待上三月，与上一观的现任观主、他的师兄太.安真人一同论道修行。金陵城是帝都，上一观也是天下第一大观，日常达官贵人纷至沓来，几乎能将门槛踏破，端的是热闹非凡。

　　玄微真人每年去时会开坛诵《道德经》一次，而这一次，便是上一观每年最热闹的时候了，据说赶来一睹他真容、聆听他真声的鸿儒白丁不计其数，每每将进观之路都挤得水泄不通。

　　而只要玄微真人不在宸清观中，那整座山都似少了几分冰雪之气，日常的规矩也松懈许多，故而这些小弟子们每年最盼着的，就是这夏日的三个月了。

　　永鉴毕竟年轻，也知道这些师弟的心思，并未多加斥责，只无奈摇头，默默走了。

　　他一出门，斋堂中便热闹不少，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四起。

　　永仪却毫无听他们说话的心思，她隔着道袍领口，按住了自己胸口那枚晶彩沙漏。

　　她已寻了一根细绳将沙漏系好挂在颈间，此时满脑子琢磨的，都是这沙漏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倒转时光。

　　她这一日间趁着独处反复实验了无数次，沙漏中的彩沙均是一动不动，令她以为昨夜真是一场幻梦。

　　难道只有入夜以后才能奏效？

　　夜幕落下时，永仪与众人一同进入大殿。

　　因了玄微真人与永鉴明日就要离山，这日例行的晚课改为了临行前的叮嘱。

　　玄微真人只是端坐正殿主位，垂眸一言不发，训.诫师弟师妹的，乃是永鉴。

　　永鉴先照例叮嘱了一番众人日常起居修行之事，最末方漫不经心地夸赞道：“永淳，永仪，你二人此次炼成的清心丸成色极佳，师父与我带入金陵分发，必能救诸多百姓免于病痛，也算是你们大大的功德一件。”

　　永仪与永淳齐齐拜下，永淳谢道：“清心丸乃是师父寻到的药方，药也是师父配的，我们只是看守丹炉，不敢贪功。”

　　玄微真人眼睛眉毛都未动，只听永鉴又说了两句，便一抖宽袖，默默起身，低眉对满地的徒儿轻声说了一句“尔等好自为之”，便迈步缓缓走出了大殿。

　　众人皆绷着一口气，闷头伏地，规规矩矩地跪着，待他白衣身影渐渐远了，方齐齐略松了气，软了下来。

　　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房后永淳却迟迟不睡，只在灯下做着针线。

　　永仪惦记着试用晶彩沙漏，便想催她先行歇息：“师姐，别连夜赶活了，仔细伤眼。”

　　永淳手下没停，抿了抿唇道：“我在给师父绣帕子，今日不赶完，便得等到三个月后才能给他了。”

　　灯下少女的脸庞带了一丝红晕，永仪便也不好再劝，自己洗漱了上床躺好，暗自等待永淳睡下。

　　永淳直到子时后才熄了灯火，片刻后呼吸便变得幽静绵长。

　　永仪悄悄起身出屋，门外是一片星河璀璨的凉夜。

　　她估摸着大殿附近还会像昨晚那般有人看守，于是便往殿后山路上行了几十步，方战战兢兢地从领口摸出那只带着体温的晶彩沙漏。

　　她抬头看了看漫天繁星，深吸一口气，翻转了手中沙漏。

　　星彩细沙再度一粒粒地从下往上飘去，似梦似幻，如雾如电。

　　永仪全身巨颤，数度闭眼睁眼，方攒足了勇气往山前迈步。

　　宸清殿如昨晚一般，变成了高高一堆木头。

　　她蹑手蹑脚在周围略绕了几圈，只见平日看惯的偏殿单房、亭台楼阁尽数化为虚无。

　　原本的大殿前仍有二人看守木材，永仪不敢上前，只在离得略远的地方细细寻找，想寻些证据，确凿地知道此时是何年何月。

　　但山中无甚俗物，仅有一片清平了的地面，等着开工起殿。

　　此处她虽待了八年，但一旦化为蛮荒山间，便有些不辨方向，最后她终于在离大殿位置颇远之处捡到了几张包裹蜡烛的油纸，纸上赫然写着“景和二年”，正是整整十年之前。

　　此时天气似乎与她来时无异，可能月份日子应当是同样的。

　　这些都是揣测，她自然得不到证实，却已在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景和二年时她只有八岁，距父亲领罪、全家灭门还有两年。

　　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晶彩沙漏。

　　两年时间，够做些事了。

　　可她当时只是无知孩童，即便是到了此时，也对当年详情一无所知，更遑论借此宝器救她满门性命了。但上天既然将此物赐给了她，那必然是安排了它的用处。

　　永仪心中翻江倒海，一时激热癫狂，一时心灰意冷，眼睁睁地看着彩沙向上飘完最后一粒，沙漏又恢复了静止不动。

　　她再颠倒了几次，彩沙仍是毫无动静。看来一日之内这宝器只能使用一次？

　　永仪正在热切思考，醒过神来时方觉自己回到了观后那边竹林间。

　　这片竹林是玄微真人来后种的，她回到景和二年时此处还是一片荒芜，这时四下陡然变成了满眼青绿，不免让她错愕了一二。

　　而这青绿之间，站了一道飘逸白影，就在她面前七八步的地方。

　　玄微真人正左手端着星轨板，右手举着观星镜，昂首看着漫天繁星。

　　永仪不过是怔了一瞬，玄微真人便已感觉到她的存在，低回头来，侧身看见了她。

　　永仪立刻在竹林间跪下拜倒，叫了一声“师父”。

　　玄微真人脚下无声地默默走到她面前两步，一双雪白道鞋停在她伏低的面前。

　　他一言不发，她却觉得一股逼人冷凝迎头盖来。

　　“师父，永仪有一事相求。”永仪热血上头，微带颤抖道。

　　玄微真人仍旧没有出声，她便接下去道：“永仪想随师父下山。永仪本是金陵人士，已八年未曾回到故乡，此时思乡心切，还望师父成全，带永仪同行。”

　　她说完这短短几句，周围便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竹叶飒飒之声。

　　片刻后头顶传来冰冷如霜、不带半丝情感之声：“修道之人，何来故乡？何来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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