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林老师跟我说了一些事情，老师说时间过去得太久，有的细节她也记不太清了。她说的那些我仔细回想，有些事我是有印象的，有些事仍然记不得。”赵云澜说得很慢，也没什么章法。不过既然倾听的人是花冲，倒也不必讲究什么章法。
　　“你高中的时候，得有十几年了吧？”花冲顺着他的话问道。
　　“十四年。”
　　“那，之前你没找你老师问过吗？”花冲的语气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赵云澜听出来了，笑笑。
　　“我啥都不记得，找谁问啊——”
　　“诶，那这回是那位老师找的你？”花冲奇道，“那她之前怎么不找你啊？”
　　“林老师说，之前她从没觉得这事做得有什么不妥，直到今年，她身体一直不好，住院期间总是想起这件事来，越想心里越不安，这才要找我。”
　　“到底什么事儿啊，你这么说，我还真开始好奇了，”花冲抓抓头发，“兄弟只想帮忙可不想探你隐私，你悠着点，点到为止啊。”
　　“我自己提起来的，确实想说说，脑子里乱得很，”赵云澜又看看表，离他们跟证人约好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九八年底，我爸工作调动去了海城，正好我妈单位有个项目也在那边，就一块申请的外派，原想着可能需要在那边常驻，就连我一起转学过去了。转到海城一中，林老师那个班。我在那儿就读了半年，班里一大半的同学可能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当然我也没能记住他们的。”
　　“半年？这么短？”
　　“是啊，半年就出事了，我还真的从小就是惹祸精。”
　　“你那个大学可不是惹祸精能随便考得进去的吧？”
　　“谁说惹祸精就一定是学渣了，我就不能是个能惹祸的学霸吗？”
　　“啧啧，能惹祸的学霸，听上去有点流川枫那个意思啊，你这惹得怕不是桃花祸吧？”
　　赵云澜搓了两把脸，半天没吭声，花冲心里叹了句“卧槽不会说中了吧”，也闭了嘴。
　　“你记得我那年喝多了跟家里人出柜的事儿吧？”
　　花冲点点头，当时赵云澜喝得烂醉，他给送回家，结果碰上一出摊牌大戏。
　　“我一直觉得是自己够胆加上运气不错，我爹才没打死我，谁想他们根本早就是知道的。”
　　“啊——”花冲惊得张大嘴巴。
　　“在海城的时候，我就已经跟我爸妈闹过一回了。”赵云澜苦笑，“只不过我自己不记得罢了。”
　　“我转学到海城一中没多久，喜欢上班里一个男生，为了他差点跟家里闹翻。我妈找到学校，请林老师把这件事压下来。后来，林老师找那个男生的家长谈话，那位阿姨表示他们正要离开海城。离暑假还有近一个月的时候，那男生就请假了。林老师内心的不安来自于她在这件事上撒了个谎。”
　　赵云澜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道，“我中间有几天请假，那男生曾回学校找过我，他托林老师交给我一个盒子，林老师拒绝了，也没有告诉我他回来过。没过几天，我就出车祸了。林老师说，那天她本要去教室通知补课的安排，我突然尖叫着冲过走廊，她问了班上所有同学，没人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
　　花冲听得屏住了呼吸，半天才问，“那那个男生，就不见了？”
　　赵云澜颓然后靠，苦笑道：“林老师所知只是那男生来找我之前就已经办完了转学手续，而且全家都离开了海城。我昨天从医院出来就去了海城一中，滥用职权调出那两年学生档案，你能相信吗？那个男生，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两年高中，除了基本信息和成绩单，竟然连张照片都没有。我除了他的名字，对他竟是一无所知。而他的名字，不只我记忆里全无印象，查也查不到什么，这么个人，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赵云澜的声音压得很低，竟像带着颤音，听得花冲心里难受。他伸手拍拍赵云澜的肩，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出来你肯定会觉得我很可笑，我居然拿沈巍的照片给林老师看。不瞒你说，我梦到过几次我和沈巍都穿着校服骑车打球爬山，林老师才说起那男生的时候，我几乎要认定他就是沈巍。可林老师说照片跟她印象里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她说那男生性格很阴郁，极少跟同学交流，成绩还不错，但并不突出。”
　　林老师说起这一点时仍然满怀愧疚，“小赵，当年你成绩好，家里环境影响也好，是老师眼里的好苗子。林风家里情况比较特殊，他父母常年分居，近乎是单亲，性格又是那个样子，老师真的是怕你被带歪了，哪怕你不在海城一中念书，老师也希望你能有个好的未来，不能耽误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对你撒谎这件事，老师实在有愧于心。这些年我老是忍不住会想，你当年会出车祸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系，万一真的有关，那岂不全是我的错？”
　　“老师，您想太多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好，自己选的行业自己选的工作，优秀不敢说，起码心安理得，所以您没做错什么。您看，这么多年我也没能来看看您，说起来，我更愧疚。”
　　“傻孩子，你遭那么大罪，又什么都不记得，你愧疚什么？”
　　“是啊，老师，您也没必要愧疚，保养身体要紧，以后我会多找机会来看您的。”
　　赵云澜后来想过，他对林老师说那些话到底有没有言不由衷。确实是有的，可是怪林老师，或是怪他母亲又什么用呢？一切阴差阳错不管他怪罪于谁都无可扭转，他的记忆也不会因为林老师的愧疚就自己跑回来。
　　于事无补，多想无益。他能做的，就只有攥着“林风”这个名字，希望有一天，他会想起更多，甚至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再见面。
　　林风，一个他曾深深地喜欢过，却连样子都没能记住的人。
　　现在，又在哪里呢？
　　赵云澜甚至不敢再去见沈巍，他知道一旦见了沈巍的面，他仍会忍不住想沈巍就是那个他一直在找的人。
　　谁知道竟然不是呢？

　　三天，没见着花冲或赵云澜的车，赵云澜没有发消息或打电话来。
　　沈巍很忙，学校虽然放了假，但他手上带着几个项目，还有本科班的社会实践辅导。学校要树典型，还给沈巍派了一些综合讲座，说是假期却比之前事情还多。吴雄那边要的合成实验到了关键性阶段，他已经拖得够久，很难再继续拖下去了。
　　沈巍拈起签字笔从食指转到小指再转回来，顺着拇指打个圈，来回重复着，直到心里那股不知名的焦躁渐渐消散掉，他才停下来，拿起手机，将第二天的课表一一确认，并回复了吴瑛在一个小时之前发来的信息，告诉她自己明天上午十点钟需要用龙腾的实验室。
　　做完这些，他收拾好办公室，关灯离开。
　　警兆是他出电梯时突然自心头蹦出来的，十几米的走廊走得像要上战场，每一步跨出去的声音从没那么清晰过。越接近他的公寓门，那感觉越强烈，他站在自己公寓的门前，拿着钥匙的手像是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压住心口的沉重消失得比来得更突然，沈巍的呼吸陡地一松，后背心隐隐发凉，是汗水。
　　沈巍终于开了门，客厅里看上去跟他早上离开时没什么区别，只是，为什么会有风？他清楚地记得走之前是关了窗户的。
　　沈巍花了十分钟在每个房间里检查了一番，包括洗手间和阳台，然后坐在书房里出神。今天一天里，先后有两批人进过他的房间，第一批人至少有两个，手脚不够利落，留下痕迹很明显；第二批人可能只有一个，也可能是两个，是行家，沈巍在走廊里感觉到的威胁一定来自这个人（也可能是两个人中的一个）。
　　沈巍的手指从窗边小书架上划过，那里有一本书曾被拿出来又原样塞回去，沈巍将书抽出来，抚着封面上沉郁的墨蓝色，从书脊那枚空白标签的边缘抽掉一根断处有点打卷的头发。
　　他（还是他们？）刚刚离开，会是谁？
　　沈巍把书放回去，从抽屉角落里拿出个小袋子，另抽出一根头发重新粘在标签处，又起身将另外几处痕迹都清理干净，按照之前的样子复原好，也便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他跟吴瑛约在龙腾办公室旁边的咖啡厅吃早餐。
　　“你脸色不大好，身体不舒服吗？”吴瑛发现沈巍手里转着叉子好像在发呆，忍不住问道。
　　沈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事，可能最近学校里事情也多，压力比较大。”
　　“要不要我跟我爸提一下，再把时间往后推推？”
　　“还是不要了，目前实验进展还算顺利，我也想尽快完成。不过……”沈巍放下刀叉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事跟我还不能说吗？”
　　“没什么，”沈巍心不在焉地扒一口沙拉。
　　“有什么事跟我还不能说吗？”吴瑛很纳闷，沈巍明显很不对劲。
　　沈巍停下手犹豫半天，才慢慢地道：“有可能是我经过上次的事有些疑神疑鬼，但是……我家的门确实被人撬开过……”
　　吴瑛脸色变了，“你说什么？你家的门被撬开？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那个人可能刚刚离开，窗户还开着……”沈巍的脸色确实不好看，早晨阳光明明很足，他的额角却似有冷汗冒出来。
　　吴瑛胸口堵住一股怒气，咬着下唇好一会儿没出声。
　　两个人默默吃完，默默地来到龙腾所在办公楼的半地下室。龙腾生物科技公司将这里半地下一整层租下来，改成三小一大四个实验室。其中有两个实验室只有吴雄和吴瑛才有权限进入，连吴新河都进不去。
　　吴瑛带沈巍去的正是这两个实验室中的一间，她将里面的所有电源全部打开之后，便将沈巍一人留在那里，独自离开了。
　　沈巍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收起眼神，打开设备开始工作。
　　前期分离过滤他都做得不紧不慢，唯有进入结晶过滤阶段时，他却显出焦躁的神情，将那几个简单的操作重复了七八遍，之后对着一排烧杯里或透明或呈乳白色的晶体叹气。
　　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这房间里的五台隐藏摄像头忠实记录，通过光纤电缆同步呈现在十几公里外另一间屋子的屏幕上。
　　屏幕之外，吴雄对阿鬼道，“阿瑛去做什么了？不是让她今天一直跟着沈巍吗？”
　　阿鬼盯住屏幕，然后在纸上记下了些什么，嘴上应道：“大小姐没说她要出去——”
　　“你叫人去把她找回来，这样的时候乱跑，”吴雄也很焦躁，甩下这句话出去了。
　　阿鬼跟多猜互望一眼，阿鬼小声道：“大小姐想去哪，轮得到我不让她去，唉——”
　　“你去吧，我来记。”多猜掏出支笔将阿鬼手边那沓纸挪到自己面前，阿鬼叹着气也走了。
　　沈巍又试过一次，出来的晶体放置一分钟后呈现出隐隐的粉色，他长长吐出口气，靠进椅子里休息，顺手在纸上写画着，公式已经改了无数遍，验算过程乱到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法辨认出来都写了些什么。
　　突然他注意到他侧前方，那个新型的质谱仪下端突然有什么一闪而没，沈巍将烧杯挪到跟前，透过烧杯，他发现那里有个非常不起眼的暗绿色光点。
　　长闪，长闪，长闪，停顿，长闪，短闪，长闪，停顿；重复，再重复，消失了【1】。沈巍皱眉，端起烧杯两只烧杯晃一会儿又放下，突然非常快地再度重复一遍方才的析出步骤，这一次他将实验材料分成了三组，每组的份量做了非常轻微的差异。最终，当他完成之后，三只烧杯并排静置，只有中间那只析出的结晶慢慢显出红色，又慢慢变淡，最后稳定在浅浅的玫瑰紫。
　　沈巍整个肩背都放松下来，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再度重复整个过程。这一次，有三个烧杯呈现了那种妖冶的玫瑰紫。沈巍抻开发僵的肩伸展几下，将那些烧杯里的晶体一一销毁，所有实验器具清理干净。
　　做完这些之后他看看表，拨出吴瑛的号码，响了十几声没人接，他想想还是发了条信息过去。这个实验室是双向智能锁，吴瑛不回来，沈巍出不去，只能等。
　　吴瑛进来时，沈巍靠在椅子里睡着了。
　　吴瑛没惊动他，先是扫过操作台上那一排洗干净的烧杯，然后拿起那张纸端详了半天，还是摇摇头苦笑着放下——根本看不懂。吴瑛绕过沈巍的椅子，到最里面的柜子里拿出个小急救箱，找到独立包装的简易绷带，拆开一端压在手腕上。
　　“你受伤了？”沈巍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吴瑛一跳。
　　“你要吓死我啊，”吴瑛拍拍胸口，迅速地将手腕包好。沈巍注意到她包扎时半蹲在质谱仪和离心机中间，加上沈巍的椅子正好把那里圈成个死角，五个摄像头都拍不到。
　　下午那暗绿光点也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沈巍目光闪烁了下，又问吴瑛道，“你怎么会受伤？”他本想问吴瑛去做什么了，依他的估计，吴瑛原本应该呆在实验室“看”着他的。
　　吴瑛低头不回答，只说，“我们走吧，去吃点东西。”
　　一直到沈巍被送回学校，吴瑛仍是没说她去做了什么为什么受伤，她暗暗有些期待沈巍能再问一次，可沈巍没有。
　　别人不愿说的事，沈巍便不再提及。
　　“对了，我爸说让你晚上过去吃饭，等你讲座结束我再来接你吧？”
　　沈巍点点头，“不过今天的实验结果并不理想，可能要叫吴叔失望了。”
　　吴瑛大眼睛盯着他，颇有点哀怨模样，“你明知道叫你吃饭不是为了催实验的。”
　　沈巍微微一笑，“是我自己急。”
　　“沈巍——”沈巍下车的时候，吴瑛叫住了他。
　　“嗯？”
　　“没什么，我就在‘老地方’等你，下课给我打电话吧。”
　　“好。”
　　沈巍走后，吴瑛拿出手机从静音调回正常，屏幕上躺着二十几个未接电话。她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还是拨了回去。
　　“我的大小姐，您可算是有回音了。”阿鬼讲普通话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声音大一点很像在吵架。
　　“鬼哥啊，我手机忘在车里了，不好意思。找我什么事儿？”
　　“老板见您没在实验室，发火啦，我找不着您都不敢回去……”
　　“这话说的，我爸才不会跟鬼哥你发火呢，没事儿的。沈巍下午学校有课我送他回来，等下了课我们一起回去陪我爸吃饭，不用担心啦。”
　　“那行，我可算能回去复命了。我说大小姐，下回您要不按着计划来，提前知会一声行吗，老板是不跟您动怒哇，这火全撒我们身上……”
　　“好啦鬼哥，都是我不好，晚上我向你敬酒赔罪，行不行？”吴瑛故意嗲着腔说，甜腻得自己都起鸡皮疙瘩。
　　“不用不用，您一回来老板火气消了，就没我们啥事了，那我先挂了。”
　　“好的，鬼哥再见。”
　　电话挂断，吴瑛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她抚摸着手腕上包住的伤口，眼里留下的全是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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