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上竹马去造反

　　陈夫人多年前便知朱家丫头是个嘴皮子厉害的，却没想到今日她只身入府，一开口便如此不留情面。

　　她喝茶的动作一滞，低垂眉眼，不动声色，然后缓缓地放下茶杯，嘴角浅浅地扬起一个不明所以的笑。

　　“儿子？陈枚与我陈府断绝关系多年，你如今上门质问我可否还记得这个儿子不觉得有些好笑吗”

　　朱简眉心一蹙，心不断往下沉，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方才甫一问茶，朱简便嗅出这陈夫人深藏的枯败之心。

　　此屋前后只余四棵弱柳，廊下挂一兽牙风铃，与当年陈枚赠她那串显然同出一人之手；屋中门窗通透，往来有风，虽是冬日竟也未点火炉，从地上渗出让人心惊的荒凉之意；里间是一间佛堂，还有一梨花木简易方桌，上置笔墨纸砚和厚厚的几本佛经，看那模样大抵是经常翻看，摆放位置很是随意
　　再说屋中陈设，只一圆木桌，一张简简单单的床榻，另几个柜子和一个梳妆台。

　　虽说这般在平民百姓家已是极其精致，可作为知府夫人、朝廷命妇，甚至作为一个远嫁的将军妹妹，今日这般处境，着实是让人跌破眼镜。

　　朱简左右思索，实在是不得其解，只是觉得陈夫人怕是早已断了希望，而她眼下这般失了生机超脱尘世外的模样，怕也不会愿意在陈家父子间再插上一脚，自然就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

　　她矛盾半晌，还是决定放手一试。于是上前握住陈夫人的手展眉开口，眸中光辉着实亮眼，引人侧目。只听她哀急一句：
　　“于姨，小简今日贸然相求，求您定要救救陈枚！”

　　于溪芜多年不曾听见有人唤她闺名，这番正愣神，却被后一句话直直击中心中最柔软处，脸色一白，尖嗓急问：
　　“你说什么？！枚儿他如何了？！”

　　朱简见事情并无她想的那么糟，心中一喜，连忙细讲：
　　“元宵时塾中一名唤肖盛珏的书生在我家府上做了伤天害理之事，陈枚出手相救，于是结下仇，那肖盛珏自被逐出书塾后心存怨气日日上门抱不平。”

　　听到此处，于溪芜便开始蹙起眉头，却只在心中估量，并不打断她的话。
　　朱简见她听得仔细，心中越发欣喜，不自觉地讲得更详细些。

　　“不想五日前家母家师得到消息称，此人竟在城西河边被人发现了尸体，身上伤痕累累，似是有功夫却不精于武功之人所致，而那人虽尸身已僵，面上却依旧停留在一个怨恨的表情上。于是我们匆匆赶回城，可不知是何者，在半路上袭击了我与陈枚二人，待我府上再得到消息……”

　　临到最后关头朱简突然停住，有些为难地左右转动眼珠，担心陈夫人听完便不愿作为了。

　　于溪芜见状，大抵估摸出小丫头要说些什么，心中有了定夺，却还是命她把话说完。

　　朱简咬咬嘴唇，最终还是定住心神说出最让人为难的那句话。
　　“待我府上再得到消息，知府陈大人已将他重责入狱，等候发落。”

　　屋中一阵安静，连冷风穿堂而过都不再呼啸，只剩下二人轻浅的呼吸声。
　　朱简心中仿佛有一座钟，叮叮当当地响着，却好像敲一下便是一个春秋。

　　许久，于溪芜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起身往门口走去，止步于门槛内，站在那个位置刚好抬起头便能瞧见那只被风吹着转的兽牙风铃，突然问道：
　　“你可知，这兽牙铃的来历？”

　　朱简同样起身，站在她身旁摇摇头，答了个不知。

　　于溪芜并不睬她，只是盯着那兽牙铃，自顾自地说：
　　“众人只知我哥哥是长宇最年轻的大将军，却不知他十七岁独自领军获得胜利之前，我父亲都对他都瞧不上眼。”

　　朱简望着嘴角微翘的陈夫人，惊觉许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怀念的美好记忆，她那从头至尾都如同一潭死水的双眼竟渐渐荡开了些许柔软的涟漪。

　　“父亲总说，真正习武之人须得先天之体格与后天之修行并有才能有所成，而我哥哥他是母亲在马背上生下来的孩子，先天就是个弱儿。直至十二岁，哥哥他都比别的孩子瘦小，跑的也没有别人快，因为这个我还嘲笑过他好几回。”

　　“他十三岁那年拜了个师父，然后就随他师父消失不见了。那时家中只有父亲知晓那人的底细，可他也不愿告诉我们。哥哥整整失踪了三个月才回家。然后我突然发现，哥哥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怯懦弱小的孩童了。而那年我与小妹生日，他送了我们二人一人一个兽牙铃。哥哥跟我们说，这是他随师父入山时杀狼所获。”

　　说到这里于溪芜突然敛了神色，垂首朗声道：
　　“他说，师父带他在山林中时刻准备面对生死之别时，他心中一直想的竟是那个他讨厌已久的家。在第一只狼追上他的时候，他一边用尽全身力气保命，一边暗暗决定一定要回家好好地与家人在一起，最终他杀了狼，回了家。”

　　“七年前陈枚被迫离开陈府，被迫与我们断绝关系，我一直以为他会恨我。可有一天，他托人送了这串兽牙铃来，我才突然明白，在他心中一直渴望一个有我们的家。”

　　说到最后，于溪芜早已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听完如此长的一个故事，朱简突然觉得有些愧疚，在她面前是如此一个为了大局而时刻抑制自己情感的母亲，可她竟然一直以为自己在替陈枚着想而埋怨陈夫人！

　　思及此，朱简心中喟叹不止上前托住陈夫人的手臂，将她扶回圆脚凳上坐下，又取了自己的梅花帕子替她拭泪，直至半晌后，陈夫人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于溪芜长吁一口气，眨了眨仍有些发红的双眼，双眸清澈如洗，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颊也因这一阵激动红润了不少，朱唇微翘，倒是较之前更添了几丝神采。

　　只听她清了清嗓子，转身正面朱简，说：
　　“小简，其实这兽牙铃还有另一层含义。”

　　朱简闻言一愣，她原本只当方才是陈夫人情之所至才有所披露，并未多想，可又总觉着接下来她说的话才是重中之重，于是圆睁双眼，不自觉地“嗯？”了一声。

　　于溪芜笑笑，神色缓和了几分，说：“这兽牙铃，共有一十八颗大小相似的兽牙，上刻凶兽，以还凶兽生前之威。取凶兽之牙，本就是生死一线的事，更不要说寻得如此多相仿的兽牙。所以，在我将军府中一直有一句话。”

　　她目光坚定，暗暗透出些决绝的意味。

　　“得吾牙铃，许尔至亲。生死相依，以命抵命！”

　　朱简在陈府陪于溪芜用了午膳才告辞，她脑中一直回荡着将军府那句铮铮誓言，觉得血腥气太重，因此连饭都没吃好，白白浪费了于溪芜特意命人准备的那一桌子鸡鸭鱼肉！

　　不过，看陈夫人重新振作的模样，今日一行大抵还是有成效的。一想到得了一大得力助手，朱简就像一只偷了油的耗子，手舞足蹈地高兴。

　　出了陈府西侧门，她还得绕上一圈才能回到自个儿家中，路程不算太远可还是要花费点时间，小丫头急着回府，小步子迈得极快，幸是并无旁人，不然见她身旁这一路飞起的尘灰定会以为她脚踩风火轮！

　　不须多时朱简便看到自家紧闭的西侧小门，越发加快步伐，上前轻叩三声，门内即有人拉出一条缝，她身影一闪便进府去了，朱门重新关上，门上铜环轻晃逐渐止住恢复原状，好似从来都无人拨动一般。

　　晌午已过，宁州城中又熙熙攘攘地摆起了摊，虽不至人声鼎沸却也确实较之晨时喧闹了些。

　　城中各色铺子小贩沿街叫卖，不论是艳如霞的胭脂水粉，亦或是鲜嫩欲滴的蔬果，再或是字画笔墨、衣服首饰、零嘴吃食，只要沿街一路走来皆能寻得。

　　若是逛得累了，左起第三、四家铺子便是城中最大的茶水铺子清涟居。入堂寻座，或置于堂中三排五列一模一样的高脚木桌椅，识得左右前后几位志同道合之人凑成一桌不是不可；或引座上楼，于窗檐下、雅间内低声细语轻谈私话，也极其适宜。

　　穿巷而过的另一条青石板路上，今日却一改平日里的冷清寂静，竟比那商道更为喧嚣。

　　今日晌午前，知府衙门前突然张贴了一张告示，一挑担货郎率先瞧见那告示上所说，吓得一个激灵丢了肩上扁担，边跑便大声喊“出事了出事了”，吸引了百十余人前来围观，于是众议纷起，一时间寻常肃穆沉静的衙门前人潮涌动，竟挤的路都不甚通畅了！

　　而此时，清涟居二楼，窗檐下一坐一站的两个高大身影却依旧悠然品茶，全然不受外面变化所扰。

　　那曲腿而坐之人身形挺拔且侧颜深邃俊逸，薄唇如削，鬓角如画，是个气质出尘之人。再加上他一身金丝祥云钴蓝流云锦，腰挂麒麟小兽墨玉佩，阶下整齐放着一双白底烟蓝游龙绣筒靴，气势夺人。

　　而他一旁恭恭敬敬站着的，竟是那日山上与陈枚对话的平阳王府世子，顾渠辰。

　　那坐者浅啜杯中透清的茶汤，“嗒”地一声置杯于茶几上，遂然开口问：
　　“情况如何？”

　　顾渠辰躬身作答：“一切按照公子想的那般发展着。”

　　“暂且观望着，不必再插手了。真是没想到，这天高水远的宁州城，竟藏了如此多让我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浅笑，抬手在紫砂杯中重新添满茶，抬至嘴角又说了两句，这才饮尽杯中茶，目光远眺很是神秘。

　　冷风依旧，阳光微洒，为这座南疆之城徒增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氤氲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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