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之下

　　沈卿到达京都时，是在花朝节的前五日。

　　朱红色玄武大门大开，默祁街的两旁围满了百姓。他们都在迎接军队的到来。

　　两年前，夷族犯境，沈将军受命，前往漠北驱逐敌寇。如今班师回朝，腰上的那把玄霜剑还斩了夷族首领的项上人头，是何其的风光。

　　不过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军帷之事远不如坊间八卦来得有趣。所以与其说他们今日是来迎接周国骁勇的将士们，不如说是为了一睹那“周国第一美人”沈卿的芳容。

　　“沈小姐身居边关两载，不知如今回了京都会是什么模样？”一个灰袍男子踮着脚，在人群中努力探出头来，眼中紧紧地盯着那顶青色流苏小轿。

　　“沈姑娘离京时方才十四岁，可老朽当时在汇芳阁倒是见过她一面。当真是‘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一名身躯佝偻的老者捋着胡子，回忆着那如洛河神女般端庄秀美的女子。

　　一个身着蓝灰荆裙的妇女倒是叹了口气，接过他们的话：“今年沈姑娘该是十六有余了，也该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怜我家那小子，偏偏对她如痴如醉。若是沈姑娘当真定了亲，指不定要怎么闹腾一番呢！”

　　灰袍男子听了她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京都乃至四国，爱慕沈小姐的人何其多。那样的人儿，不知最终花落谁家，可肯定不是你家。”

　　这话虽是实话，可说出来实在伤人脸面。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继续瞧着军队。

　　过了嘉雁关之后，一行人舟车劳顿了十四日，总算是到了京都。沈卿这两日却不知触了什么霉头，从前日夜里便感染了风寒，坐在轿子上颠簸了一路，抵达京都时，只觉得自个儿浑身乏力，头轻脚重，连采琴同她说话也是爱理不理。

　　虽已入春，可终究还残留了几分寒意，连城外的梅花都还有几株在春风中绽开了花骨朵儿。

　　采琴精心挑选了几块木炭，确保它们在燃烧时不会放出呛人的烟雾，将其丢入鎏金四兽人面铜炉中。她搓了搓手，对着冰冷的手掌哈了口气，白色的雾气袅袅上升，却又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卿端正地坐着，微微阖着眼皮，若是忽略身上裹着的牡丹芙蓉锦被的话，到也算是端庄秀雅。她这两日实在是被病魔折磨惨了，往日如朱砂般红艳的唇此刻微微泛白，原本红润的脸颊也消瘦了下去。往那一坐，活脱脱一副病娇美人图。

　　“小姐，不若您同将军说说，今日就不去面见王上了罢。若是过了病气给宫中的那些贵人，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采琴替她拢了拢被子，担忧不已。

　　听了这话，坐着的人却无任何反应，依旧端坐如钟。过了一会儿，沈卿才慢悠悠地睁开那双灿若星河的眸子，擤了擤鼻子，说道：“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可王上既然下了旨，要亲自接见父亲与我，哪有抗旨不遵的道理。届时被人抓住了把柄，那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您这病，真的不会有事吗？”

　　作为将军之女，沈卿虽说成不了巾帼将女，可也总算是学过些拳脚之术，能同父亲麾下的副将们过上两招，怎么也不是个病娇娇的体质。她这两年便是居住在漠北那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没生过病，可眼瞧着离都城越来越近，却是发了病。起初也就是偶尔咳嗽，可这么舟车劳顿一番，军中的医疗条件也比不得京中，这风寒便越发加重了。

　　她掩袖轻咳了一声，语气有些虚弱：“这倒也无妨。入了宫，我便戴上面纱，先让父亲入殿同王上说明情况，若是届时王上仍要见我，那我也只能进去了。”

　　虽远离京都两年，可她也并非对京中的局势一无所知。如今南阳王得势，这便也意味着他所拥护的三殿下一派势力越发强大。而自家父亲，站的却是五殿下。王上这两年身子越来越虚弱，立储之事也拖不了多久了。这样的紧要关头，她更加不能出半点差错，以免落人口舌。

　　沈卿八岁那年，唯一的姑母沈月涣被王上的一道圣旨召进了宫。

　　姑姑出嫁的那一日，她趴在窗外，看着阁内的新嫁娘对着铜镜贴花黄。可是她未看到姑姑的如花笑靥，却瞧见了她脸上的两道清泪。

　　皇恩浩荡，承泽沈家。三妃之主，虽比不得王后之位，但也是多少后宫女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可是，她的姑姑，似乎并不想入宫，亦或者是，她并不爱那高位之上的圣主。

　　沈卿听到母亲温柔的声音响起：“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说完这祝福的话后，她的母亲却抱住了姑姑，哽咽说道：“阿涣，是我对不住你。我那日就不该让你去见王兄的。”

　　她看见姑姑闭上了双眼，两行泪顺着脸颊滑落。

　　一年后，宫中的御医来禀，说是姑姑有孕了。她当时听了这话，高兴得不行。沈家子嗣单薄，这一代仅有她与兄长二人。如今姑姑有孕，一想到过几个月她就能有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就十分欣喜。

　　她随着母亲乘着轿撵入了宫。

　　碧梧宫内一片喜气洋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毕竟主子受宠，他们这下奴婢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她随着母亲穿过长廊，进入内殿。在进入内殿前，她感觉母亲握着她的那只手在瑟瑟发抖，带着微微薄汗。她抬头一看，却瞧见了她眼底的痛苦和绝望。

　　殿中的琉璃紫金炉中还熏着迦南香，袅袅青烟从炉中缓缓溢出。透过层层帘幔，她再次看到了姑姑。她似乎极为虚弱，穿着白色薄衫，斜靠在美人榻上，一双原本明亮的眼此刻黯淡无光。她记忆中的姑姑，明明是个爱笑，爱跳的活泼姑娘。此刻她出现在她的眼前，却像一具毫无生气的皮囊，里头的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母亲又哭了。似乎姑姑出嫁后，每次母亲带她来碧梧宫，总会流泪。

　　那一日，她笑着问了姑姑许多事，姑姑也十分温柔地回答她。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姑姑未出嫁前的日子。

　　可是未曾想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姑姑。三个月后，寒食节的前两日，宫中又派了人来将军府传话，可那人却身穿缟素。她看着那人跪在父亲母亲面前，哭道：“娘娘薨了。”

　　听了这话，父亲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儿突然落下了泪，母亲也忍受不了心中哀痛当即昏了过去。

　　后来，她在碧梧宫的帷堂里见到了王上。她从前也是见过他的，帝王凤仪，威镇寰宇。可此刻那个男人穿着玄色华服，立在棺椁旁，那张原本威严傲然的脸庞在白烛的照射下看上去毫无血色。

　　两日后，送葬的仪仗抬着棺椁前往皇陵。

　　墓前的石碑上，是王上亲笔提的字“吾妻周沈氏月涣之墓——周铖”。这个举动无疑是震惊了朝野，吾妻吾妻，只有王后才能有此称呼，何以一个妃子担得起这等殊荣。

　　后来她听父亲又提起过这件事，说是那些大臣不依不饶，联名上书恳求王上改了那碑上的字，可王上却是视而不见。如此闹腾了两月，这件事便慢慢随着时间被人们淡忘在了脑后。谁说不是呢，人都已经死了，便是揪着这几个字不放，也得不着什么好处，指不定还会惹怒王上。至于王后，恐怕才是这件事之后最大的受害者。有着正妻之名，可在夫君心中却比不上一个妾室，这还让她如何管治后宫，如何成为周国百姓拥戴的王后。

　　那一年，她失去了最爱的姑姑。

　　那一年，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失去了此生的挚爱。

　　一把锁落在了碧梧宫的大门上，锁住了那碧绿梧桐，秋水高阁，还有些令人不敢触碰的回忆。谁说她离开了呢，看看，她不就在那高阁之中，时而对他哭，时而对他笑。他将她锁在这，日日夜夜反复思念，她又怎会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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