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我见那小厮在岑大人耳边耳语一句，岑大人忽然起身：“当真？”

　　那小厮脸色似要哭了：“大人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岑大人站起身望向我与肖晏卿，眉目间神色晦暗难言。他叹了一声，忽道：“先生，公子，随我一道出来看看吧！”
　　见岑大人这般情形，我与肖晏卿也连忙起身。接了小厮递过来的伞，抬脚一起随岑大人往堂外走去。

　　我撑起伞，廊檐外，细雨如丝。如幼嫩牛毛般的雨丝轻巧地坠在我的伞面上，亦有随清风摇曳，沾湿了我的衣角。我正有些愁着新换的衣裳湿了还得再换，金果儿却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回眼，金果儿不言，只一脸讶异，示意我看天。

　　我回身，抬眼望去，却瞧见那天光暗淡，细雨如丝，亦如针。只是伞边泄露出一丝明亮的光线来惹了我的眼。
　　我下意识朝那光亮处望去，却发现那边天光正亮，一轮圆日刺目非常！

　　我这才惊觉，这雨！竟是只下在了岑府这一方天地！

　　岑府外，早已聚集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
　　我与肖晏卿随岑大人一起撑伞走出岑府去。甫一踏下大门外的台阶，伞上的雨声便骤然歇止了。

　　我收了伞，抬头去仰望，那一方乌云似是长了眼睛，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笼罩在了这岑府上空，将那不大的雨丝落在了岑府这一方天地！

　　“这……这是为何？”岑大人同那些路人一样，显然也被眼前的此景震惊。他也心生骇异，可身为将者，还是要比旁人镇静些。
　　“大人，这晴天雨时常有之，或许……一会儿就散了。”岑夫人不知何时也出了来，亦强忍镇定，低声安慰道。
　　我见周围实在人多喧闹，转身对岑氏夫妇道：“这个季节的雨水多变，夫人说得是，这晴天雨，不过是这一片雨云恰巧路过而已。大人，夫人，你们先回府，遣人散了这围观之人。此地，我与先生在。”
　　肖晏卿亦点头表示赞同。岑大人见状，微微蹩眉，点了点头。饶是对这雨幕心生骇意，但还是听了我的话，撑伞回府去了。

　　待家厮清散了围观的人群，肖晏卿回眼，与我对上一抹询问之色。我摇了摇头，心道，这般呼风唤雨之能怕是只有能控水的水君才能做到。可对于风霜雨雪这般天时，饶是一方水君也要有天庭的旨意才可行云布雨。眼下，为何只下在岑府这一方局促之地？

　　我唤来小七，覆手于她掌心，青光闪过，我将一枚狐纹暗印交于她：“你去寻此地水君，问明白这是为何。”
　　小七低眼，这狐纹暗印是我不周狐族之章纹，见青光暗印者犹见山主家掌。这人世诸多神鬼，见到这个，到底还是要给我些脸面的。
　　小七收了掌心那枚暗印，转身走开。
　　我回眼望向肖晏卿，他却摇了摇头：“怕是此地水君都不知为何。”

　　“何以见得？”
　　“你看，这云朵压得极低，而非天降。”

　　我巡肖晏卿所示望去，果然发觉这片云朵的确离天还有些距离，仿佛是从别处移来，或者……是从宅内自己生出来的？

　　“那眼下要如何？”我问，到底我不善处理人间事，尤其此景已被许多人眼见，我所想之法总是太过惹眼，诸如“我一道雷去炸了这云彩”这样的主意，想来肖晏卿也不会同意。

　　肖晏卿不言，只抬眼望向天光。那片灰色云朵亦映在他眼里。一片浅淡光景似薄云遮月般微微朦胧，可他神色却是坚毅清冷的，山石一般不移。

　　肖晏卿抬眼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知他是在思虑如何处置眼下情境，还是在思虑这云雨从何处而来。沉默半晌，连我都有些厌了，肖晏卿突然道：“在那！”

　　我被他泠声一激，也回过神来。但还未等我问询，肖晏卿早抬脚快步往宅内走去了！
　　我连忙追在他身后，也顾不得用什么道法或者雨伞来遮雨。索性这雨水一直是淅淅沥沥，并不算大，沾湿了衣角发梢，还不至于狼狈。

　　我随肖晏卿一路快步行进内宅，所过之处景致逐渐熟悉，最后，他竟是在我昨夜所榻的院落外停了脚。
　　我见肖晏卿微微皱眉，抬起目光逡巡观察一阵。我却感知不到任何异样……

　　肖晏卿抬脚，踏进院落，我亦随他而入。但见他目光随脚步一道定于昨夜我与他一起秉烛夜谈过的石桌椅前，我低眼，赫然发现那石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巧的香炉来！

　　此时，那香炉里正不知燃着什么，没有丝毫味道。之所以知道里头燃了什么东西，是因为我瞧见一缕青烟正从那香炉里飘出，在这如丝细雨里袅娜地扶摇而上，化进了那漫天的细雨里。

　　我低声问金果儿：“这是何物？”
　　金果儿摇摇头：“早上收拾的时候还是没有的。”

　　我瞧着那青铜香炉不过掌心大小，可周身浮雕却精致异常！几尾大鱼在迎头的湍浪里奋勇而上，那浪花与水珠儿都镂空雕琢得仿若会流动一般细腻。

　　我抬手将那香炉拾起，肖晏卿忙急道一声：“小心！”

　　我回他一抹安抚浅笑，却并不言语，启开炉盖，我瞧见里面燃了一块不过拇指指节大小的翠色细木。细木上，不过水滴大小的一个燃点，那纤细袅娜的青烟，便是它燃出来的。

　　“这是……天水木？”肖晏卿疑道。

　　“怕是吧！”我略略皱眉，低声唤道：“金果儿，去取火折子来，再准备些易燃之物。”

　　金果儿点头应了声，转身进屋按我吩咐找东西去，我与肖晏卿不禁趁此间隙细瞧那香炉内之物，彼此心里边有了大概。

　　我道：“我也觉此物是天水木，若真是天水木，那这雨便是它造的了。”

　　肖晏卿点点头：“传闻，天水木生于大荒极炎之地的熔岩中，遇水化云，可行雨。若要熄灭，需火烧。”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倒是见多识广。我活了三千多年也未见过实物，你倒是一眼便瞧出此物的由头。”我笑了一声。说话间，金果儿已经备一个铜盆，盆里盛了许多草纸来。
　　我用火折子将那些纸燃了，见火起，我将那香炉内的小块木头倒入火堆中。却听一阵“噗嗤”之声，那方才还淅淅沥沥的小雨果然停了下来！

　　“公子！雨停了！”金果儿看着天光，惊声道。

　　我随她一起抬眼往晦暗稍减的天光处瞧去，此时，不仅雨停，连那片雨云都淡薄了不少。丝缕阳光穿过云层泻了出来。我站在这一方天地内，倒真是有些不真切了。

　　片刻后，脚下火盆里的纸张也烧得差不多了。我用帕子将那块小巧的翠色木头拾了出来，意外地没有火烧之后的灼热，那块小木头经了这么久的火，竟还是如金玉一般，触手还凉。

　　“这个，给你吧。”我将那天水木用手帕包着递给肖晏卿：“你游历四方，保不齐什么时候遇见需要救济之处，此物虽然小，但或许还能有点作用。比搁在我这儿好得多。”

　　肖晏卿听我如是说，也不推脱，只点了点头，将那块小木头小心地放在袖内干燥处，不敢让它再沾一点水。

　　说到底这天水木所起的烟云并无任何毒害之处，且如今，我们连此物从何而来的一丝线索都没有，既然眼下云开雨散且无人受害，想来，只能作罢。

　　我让金果儿去唤回小七。倒是那岑大人，见云开雨散十分欢欣，一心念着是我与肖晏卿的功劳，备下好大一桌午膳，爽朗地拉着我与肖晏卿，非是要宴饮几杯才肯作罢！

　　要肖晏卿饮酒？他自是不肯。不过，好在有我。

　　我本想与岑大人推杯换盏几回合便也作罢，奈何这岑大人实在热情，觥筹交错间，直到喝得我两人都头晕腿软，日头也偏了西了，他才肯罢休。

　　从宴厅出，我只觉脚下虚浮得厉害。

　　肖晏卿一把拾起我的胳膊，边将踉跄的我拉扯起来靠在他身上，边皱眉道：“可是难受？”

　　我由他扯着靠在他身上，笑着摇摇手：“小子，本尊可是在帮你啊！你啊，你说说，你又不能喝酒，又生硬，不能应酬，将来，你当了那肖家的家主，这些交际定是在所难免，到时候，你可怎么办？”

　　显然肖晏卿是以为我醉了，实则我只是有些头晕脚软而已，灵台却清醒得很，所说之言也句句肺腑。

　　今日，我与肖晏卿散了这漫天云雨，令岑大人着实刮目相看。这宴饮之交，偏生肖晏卿是个木讷的，那我只好替他“应战”。
　　他日，若我不在了，他承袭了家主之位和扶正天官的头衔，自然少不得与人交际，到时候，他可怎么办？

　　“好好好，晏卿多谢千秋娘娘厚爱……”说着，肖晏卿搂过我的腰身，努力试图支撑起我虚浮的双腿，好让我能站得稳些。

　　可我却不爱听他这敷衍之言了！

　　我甩开他的手，扶着赤红的廊柱，气道：“你哄我？本尊长你三千多岁，你哄我么？”话音未落，我只觉一脚踏在棉花上！天旋地转间，我觉腰身一紧，惊慌地抬眼，肖晏卿那张举世无双的脸就在眼前。

　　我捂着发烫的脸颊，嘟囔一声：“哎呀，好丢人啊……”
　　我堂堂不周山的一山之主差点儿在人前摔了个颜面尽失……真的是好丢人啊……

　　肖晏卿将我横抱起身，见我这般模样只轻轻一笑，而我捂着面颊，竟觉脸上都着了火！

　　被这么好看的人瞧见我不好看的样子……我不要面子的呀？

　　而后之事……我似乎是不知道了。

　　直到我被一阵凉风吹拂而醒来，原是小七开门时露进来的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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