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毗邻淮水的赵州府是个好地方。
　　那里有江南最大、最出名的风月场，那里，是所有男人梦想的天堂。

　　连绵了十三天的大雨，多少洗刷掉了市井的喧嚣。
　　红极一时的雕梁酒肆少了许多喧哗，整个州府官道也都是仄仄的萧索模样。
　　放眼望去，徒有几张写着或“酒”或“食”的破旧旌番在雨里招招摇摇，偶尔有赌馆传出几声喝彩，落在这雨里，却更显得寂寞。
　　可那是街市上的事。
　　在春风十里，“寂寞”一词永远都是诗文里的无病呻-吟。

　　纵使这场雨一连下了十三天，可春风十里的生意却从未冷淡。浓艳的熏香宛如那大红的帷帐，拢着整日不熄的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听说了吗？今日有花魁选举，中选的花魁要在飞凤大街上举行‘魁首之礼’！你去不去？”
　　“哼！不就是一个娼妓沿街卖弄？这有什么好看。”
　　“哈哈，你这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了，这选花魁那可是整个江南妓馆的大事！各家妓馆送来的美人层层比拼，若能得魁首之位，那得是什么样的美人啊！而且你知道这花魁的首夜多值钱！把你卖了都买不起！可这‘魁首之礼’便是能让更多人一睹花魁的美貌！能瞧一眼，还不要钱，多好！”
　　“光看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醉红楼找我的翠姑娘，还能让我香一个！嘿嘿！”
　　“你懂什么！传闻今年的花魁可是美貌倾城，才情出众，前无古人啊！瞧过的人都能被她夺了魂儿去！你去不去！我可得早点去占个好位置！”
　　“哎！等等我！你都说得这样好了，我得给你个面子啊！”

　　如上，便是今日赵州府街头巷闻的大事。

　　飞凤大街是江南最著名的香艳之地，街旁大小妓馆无数，香纱如雾，美女如云。临街而立者红袖飘香，可是多少人的英雄冢，多少人的温柔乡。

　　眼下，我正坐在十六匹高头白马拉乘的大车里缓慢而行，那车身镀金，珠光宝气。金色的纱幔随风飘摇，香风四溢。而我则身着一袭刺着华丽飞凤的大红重缎锦袍，满头的翠翘金雀，面妆明艳，顾盼间，俱能惹来一片惊呼。

　　没错，我便是今年的江南花魁，今日能行“魁首之礼”而巡游飞凤大街之人，便是我了。

　　经过一上午的梳洗打扮，着实让人累得不行，我斜斜倚在身旁的厚垫之上垂目而望，那般睥睨高傲的姿态偏生最惹人怜爱。
　　我心道，所谓妓子，一颦一笑都是风情。无法开疆拓土却能让无数人俯首称臣，如眼下这般，未尝也不是手段。

　　说起来，我是十天前到的赵州府。
　　想混入这江南最大的妓馆不难，难的是，我要如何拉下矜贵颜面，编一个称心如意的谎话。

　　家境贫寒的穷苦丫头也好，逃荒落难的乞儿也好，他们哪里有我这样的细皮嫩肉？
　　若说是世家遭了难的官家小姐的话，可戏文本子里若是官家小姐入了这烟花之地，难道不是一头碰死才是正道么？
　　若说是被山匪或人贩掳劫，但凡有些性子的定是无法接受，那就难免要吃些鸨母的毒打了，可我并不想吃苦头，真是为难。

　　不如……这样！

　　那日，我在城南寻了个乞丐，梳洗打扮一番又给他一笔钱，任由他在春风十里尽情吃喝，尽情快活。在之前，我也早打听到那春风十里作为江南最大妓馆，打赏消费动辄千金，岂是非富非贵者能消遣得起的？
　　待那乞丐散尽身上的全部金银，自然是要被驱逐出去，可欠下的那些账目，便会由我这个姿容姣好的妹妹来偿还了。

　　可是事实证明，我还是思虑太多了。

　　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出身与来历，也没有人会关心你是否愿意，没有人会看见你脂粉厚重的面庞上是否还有泪……在这里，我用了许多次幻术，那般频繁，却是平生之最。

　　平日里，我只道这里是无数男人的温柔乡，眼下我身陷泥淖，却也知道了，这里也是那些可怜女人的修罗场。

　　这些时日以来，我无数次想拔剑，想干脆毁了这金玉其表的赵州府一了百了最好。

　　我私下里劝过她们离开，但那些可怜的女人告诉我，没有这里，还有别处，除了风月之所，她们别无去处。
　　或许，一旦踏入风尘，这便是她们的夙命余生了。纵使我这般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却也无法将她们拯救。

　　我到的这几日，正是江南花魁竞选的日子，我心道若凭姿色夺魁不难，我甚至无需化出我的真颜，只用换颜珠即可。可不曾想，这每日每日还要被逼着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除了学习如何妩媚动人，取悦看官，还要学习如何能将这一身媚骨化刀，如何能让人心甘情地愿散尽家财，只为博你一笑。

　　我心道这些风月之事真是比我少时读的咒法书还要麻烦，可想想这世间事物，好也罢，坏也罢，存在即有它的意义。反正我也到了这里，多学一门手艺，便能少受一点气，便也就这样安心地留了下来，直到今日。

　　眼下，我以手支颐靠在熏香艳丽的软垫之上，实则我是因为头上沉重的饰物压得人肩颈实在酸疼得紧。可仍是这般疲弱之态，还是令那些围观之人移不开眼。

　　“这便是今年的花魁花玉湮吗！真是看一眼便要把老子的魂儿都勾走啦！”

　　“花玉湮”，这便是我今次的花名了。

　　我轻笑一声，抬手从身侧的花篮里捻了几朵花掷出帘外，霎时，那般撞破头的疯抢引起好大一阵骚乱。
　　我瞧着那些男人为一朵花大打出手，骚乱异动，我恍惚有些理解这“魁首之礼”的意义了，我也似乎有些了解以往我曾不敢苟同的这“红颜祸水”四个字。
　　如这般红颜似水，确实能夺人魂魄。能将万千宠爱捏于股掌却恣意挥霍，能集千万目光却随便摒弃，能得无数金银却难近其身，能兵不血刃而睥睨天下，我想这便是身陷风尘之人送给那些将其轻贱之厮的最好回礼。

　　马车缓慢，巡着飞凤大街一个来回也该是日薄西山的时候了。只是今日细雨未歇，天色暗得比平日还早。
　　长街上，各家勾栏的花灯次第绽放，我从马车上被人搀扶而下，一顶艳红大伞为我遮住这蒙蒙细雨，可身后逶迤一地的大红凤氅却被地上的雨水洇湿。
　　可这有什么关系，反正一会儿我还要换了舞衣，毕竟，待会儿还有我那所谓花魁首夜的“妆嫁夜宴”，那可是无数显贵名人一年一度最为疯狂的一战，他们宛如杀红了眼的公鸡，等着盼着来比拼家势财力，只为便是能拿下这花魁的第一夜，与她共度这苦短良宵。

　　我坐在妆奁前，任由梳洗妈妈为我忙手忙脚却有条不紊地重新梳发，换妆。脱了这一身沉重大氅，换上轻纱薄裙的舞衣，那般隐约，若是在前面刺眼的灯光下，定是遮不住这姣好身段。

　　“哎呦！咱们的玉湮姑娘实在是太漂亮了！老婆子我伺候过这么多界花魁梳洗，没有一个及得上姑娘的！”
　　我正闭眼休憩，却被为我梳发的梳洗妈妈惊扰。
　　“可不是！去年的楚玫姑娘就很好看了，可在玉湮姑娘面前一比，那真是要低到泥儿里去了！去年楚玫姑娘的首夜拍了三千两银子，今年玉湮姑娘你啊，一万两都嫌少！”

　　我听着两个梳洗妈妈的打趣只微微一笑，卖了多少都进不了我的口袋，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哎呀刘妈妈，你听说没，今年来的有钱的主儿可多了！”
　　“是吗？我听说城东的封家少爷都来了，他爹那可是江南首富！随意打赏都是千金！”
　　“还有从松溪远道而来的王少爷，他们家可是三代的皇瓷贡商，传说还皇帝御赐的匾额呐！”
　　“不过，说起贡商，听说，常家的那位小爷也来了……”
　　“啧！他来了？哎，玉湮姑娘的首夜可千万别被他拍了。”
　　“为何？”我听两个梳洗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开心，只是似是十分忌讳这个常家的小爷，不忍好奇心问道。
　　“哎……玉湮姑娘不知道吗，这常家的小爷可是个……是个吃人的主儿，哪个姑娘若是被他看上，糟践一番自不必说了，能捡回一条命那真是要烧了高香了！”
　　“是啊！上次红灯儿姑娘被他看上，点名去常府伺候过一回，最后，那可是被抬出来的！半路上就被春妈妈扔了，说是不过两天便死在了常府的门口，死时候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那可是许多人都瞧见了！”
　　“春妈妈也是没有办法！你没瞧见，红灯儿那满身上下都没个好地方了！就算治好了也是个废人，春妈妈哪里会为她搭一个子儿？”
　　我实在听不下去，回眼道：“这般暴虐之徒，便没人给个说法吗？”
　　“哎呦我的姑娘，这是什么地方？咱们是什么人？人家一个个都是爷，凭什么给咱说法？”
　　“再说，那常家可是朝廷最大的丝绸贡商，皇帝几次南巡都是住在他家里。他父亲死的早，母亲有皇上亲赐的牌坊和诰命，就是县太爷见到他们家老夫人也要磕头行礼！谁敢为了个妓子与他家作对？”

　　我不再应话，管他常家短家，反正今晚不管是谁，左不过我都是要给他一道幻术，让他在梦里自己与自己消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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