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欢

作者:爻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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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楚宥这一拳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砰”的一声响,外间正搬抬箱笼的仆从都吓了一跳,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偷偷朝正屋打量。

      而眼看着楚宥一拳砸在门扇上的祝嵘和兴来,更是受惊不小。

      祝嵘只怔了一瞬便迅速反应过,连忙凑上前,托起楚宥那只还紧攥成拳的手查看。

      “无碍。”未等祝嵘细看,楚宥就立刻收回手,背去了身后。

      匆忙间祝嵘只来得及看清,他们殿下养的细皮嫩肉,白玉似的手,红了一大片。

      虽然没破皮流血,但难保没伤着筋骨。

      “肯求殿下把手给奴婢看看。”祝嵘躬下身,恳切道。

      “都说了无碍。”楚宥将手背得更紧,坚持不肯给祝嵘看。

      “殿下,您就让师父看看吧。”刚回过神的兴来,白着一张脸,小声劝道,“您方才那样,您的手……您的手该多疼啊。”

      是啊,该多疼啊。

      楚宥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如此来回几次,可心口的位置还是闷痛的厉害。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半晌才又望向祝嵘和兴来,哑声道:“你们不该问我疼不疼,该去问雪烛疼不疼。”

      疼,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疼。

      在这里,在这座从前的定国公府中,叶雪烛度过了最欢愉美满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可这美好的一切,却在五年前的某个冬日戛然而止。

      在那场骇人听闻的屠城事件中,定国公府除了叶雪烛以外,无人生还。

      地狱是什么样,叶雪烛是见过的。

      那日的定国公府就是地狱。

      没有任何防备,她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再次跌入地狱。

      “他们想她死,他们是想逼死她。”楚宥幽幽道,眼睛像是被鲜血浸透,红得可怕。

      旁人眼中看到的这座府邸,高堂素壁,窗明几净。

      那她阿姐呢?阿姐眼中看到的,又是何景象?

      祝嵘不明所以,从方才开始,他们殿下就一直在说“他们”。

      “他们”是谁?

      然而还未等祝嵘开口询问,楚宥就大步走出屋去。

      祝嵘与兴来连忙跟上,生怕楚宥再弄伤自己。

      见方才还站在院门口,指挥仆从搬抬箱笼的叶雪烛,突然不见踪影,楚宥心里狠狠地慌了一下,正欲喊人去找,转身一瞧,发现叶雪烛并未走远。

      只见叶雪烛正独自一人,蹲在正屋前的一扇窗底下,不知在看什么。

      楚宥连忙小跑过去,见叶雪烛蹲在地上,双臂抱膝,低垂着头,正盯着窗下的一个土坑怔怔出神。

      楚宥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他在叶雪烛身边蹲下,安安静静地陪着叶雪烛一起看那个土坑。

      “这里原来种了一株紫,阳花。”半晌,叶雪烛才开口说话。

      她声音很轻,听来微微有些发颤。

      “花是什么颜色的?”楚宥柔声问,“粉色?蓝色?还是紫色?”

      叶雪烛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嗯。”叶雪烛盯着那个土坑,缓缓给楚宥解释,“这株紫,阳花是我阿娘出嫁时,从她闺阁窗下的花坛里移栽出来的。阿娘喜爱紫,阳花,听阿爹说寒宵城没有紫,阳花,便带了一株过来。
      寒宵城的气候,本不适宜种植紫,阳花,但这株紫,阳花在这里栽下以后,不但成活了,还生的枝繁叶茂。
      阿娘原以为这株紫,阳花第二年就能开花,却不想精心养了许多年,它就只抽枝长叶,却从未开过花。
      年年到了花开时节,阿娘总是很期待,最终却又很失望。”话说到这儿,叶雪烛稍稍顿了顿,才又接着说。

      “自我得知这株紫,阳花的来历,又知阿娘年年都盼着它开花以后,便想过许多法子,想让这株紫,阳花盛开,却都不管用。
      后来,还是在寒……在顾神医的帮助之下,这株紫,阳花才总算有了要开花的迹象。
      我和阿娘都可高兴了,只盼着冬日能早些过去,春日快些到来,可是我们……我们却没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

      叶雪烛头垂得更低,她将脸深深埋在了膝盖里,许久才哽咽道:“阿宥,你说这株紫,阳花究竟是什么颜色啊?”

      楚宥看着叶雪烛,眼珠猩红,染了血一般。

      蓦地,他站起身来,对着正搬抬箱笼的仆从吼道:“把东西都给我原样搬回马车上!本王不要住在这儿!”

      仆从们骤然得了这样的吩咐,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全都愣在原地。

      “别愣着,都搬回去!快搬回去!”楚宥挥手说,见仆从们依旧不动,都眼巴巴地看向一旁的祝嵘,不禁怒道,“你们看祝嵘做什么,他也得听我的,都别愣着,都给本王搬回去!”说罢,便要亲自过去指挥。

      “殿下!”叶雪烛起身追上,一把扯住楚宥的衣袖。

      楚宥转过头,目光落到叶雪烛身上的一瞬,脸上的戾气就消失无踪。

      他神色静朗地看着叶雪烛,温声细语的说:“咱们这就换个地方住,你喜欢哪里?想住哪里?你告诉我。”

      “殿下为何不要住在这儿?殿下不喜欢这儿?”叶雪烛问。

      楚宥一怔,“我……我以为你不喜欢。”楚宥轻声说,显然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质疑。

      难道阿姐不讨厌回到这里?

      “这里是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是我的家,我怎么会不喜欢。”叶雪烛别过头,飞快地用袖口抹了把脸,再转过头,脸上已带着盈盈笑意,“殿下快带我进屋看看,叫我看看祝公公为您布置的怎么样。”

      刚发了一通脾气的楚宥有些恍惚,任由叶雪烛牵着往屋里走。

      叶雪烛扭头,与祝嵘递了个眼色,叫他安心。

      祝嵘微微颔首,冲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仆从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往里抬东西。

      进屋以后,叶雪烛大方的在屋里转了一圈,才回到桌旁楚宥身边,“祝公公真有本事,布置的真好。”

      楚宥不言,端起茶盏,猛灌了口茶。

      “呀!”叶雪烛骤然睁大双眼,盯着楚宥端茶盏的手,“手怎么了?怎么红了一大片?快让我看看。”

      “没怎么,方才不小心碰了一下。”楚宥连忙放下茶盏,将手背去身后藏起来,不肯给叶雪烛看。

      但最终还是拧不过,乖乖把手拿出来了。

      叶雪烛瞧过楚宥的手以后,没问什么,只叫楚宥乖乖坐这儿等着,便匆匆出去了。

      不多时,叶雪烛就提着药箱回来了。

      趁取药箱的工夫,她也从祝嵘那里问明白,楚宥的手究竟是怎么伤的。

      叶雪烛在楚宥身边坐下,轻柔又细致的为楚宥上药,期间一言不发,叫楚宥心里很是忐忑。

      “往后不许再这样了。”上完药的叶雪烛终于开了口,她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对楚宥说,“我知道殿下是为我抱不平,可见殿下为我伤了自己,我心里只会更不好受。”

      如今冷静下来,楚宥也觉得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的确有些冲动了,根本就不像个沉稳可靠的大人,简直就是个傻小子,愣头青。

      楚宥低眉垂目,双唇紧紧抿着,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他余光瞥见叶雪烛起身,提着药箱往外走,这才猛地抬起头来,瞪圆了水光湛湛的眼,焦急道:“阿姐,你要去哪儿?你……你别不理我。”

      这最后一句“别不理我”,声音小的就像蚊子哼哼,又怂又可怜,哪有方才“本王”的半点儿气魄。

      叶雪烛扭过身,冲他一笑,“之前不是说好,等安顿下来以后,要亲手为殿下做顿好的。”

      闻言,原本快哭了的人,又硬生生的把眼泪给憋了回去,“不急在这一时。阿姐,你过来坐,快过来坐下,你陪我说说话,要不我陪你说说话也好。”楚宥一边说,一边将旁边的坐墩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又冲叶雪烛眨眨眼,示意叶雪烛快坐过来。

      叶雪烛最受不住楚宥用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她,便依着楚宥的话,回到桌边坐下了。

      楚宥立刻高兴起来,笑嘻嘻的与叶雪烛扯起了无关紧要的闲话。

      可叶雪烛却在楚宥的眼睛里,读到了高兴以外的情绪。

      那是浓重到化不开的不安与恐惧。

      这都是因为她吧。

      殿下,请相信我,会好起来的,我一定会让一切都好起来。

      *

      雨在入夜前就已经停了,天上的云却未散,遮住了寒宵城秋夜丝毫不逊色于仲夏之夜的灿灿星空。

      叶雪烛安静地守在主屋的卧榻前,直到楚宥呼吸均匀,沉沉睡去,才起身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前的帷幔,转身离开。

      人刚走出里间,兴来就快步迎上前,小声与叶雪烛说:“之前您托师父查的事,师父已经查清楚了,这会儿正在偏厅里等您呢。”

      叶雪烛点头,柔声与兴来交代:“殿下今儿累了,睡得很沉,应该不会起夜,你就放心大胆的去次间里睡一觉,枕头被褥都给你备好了。”

      兴来谢过叶雪烛,执意将人送到门口。

      叶雪烛出了门,就匆匆赶到偏厅,祝嵘果然等在那里。

      “叫祝公公久等。”叶雪烛走上前,提起桌上的茶壶,将祝嵘手边已经见底的茶盏重新斟满。

      “你不必忙,快坐。”祝嵘道,“你托我查的那两件事,我已经查到了。”

      “嗯。”叶雪烛在祝嵘对面坐下,等祝嵘给她答疑解惑。

      祝嵘没急着开口,他先从茶盘里取了一只茶盏,给叶雪烛也斟了一杯茶递过去,才说:“头一件事,如你猜测,卓城守之子卓熠的双腿,确有残疾。”

      “是五年前那个时候?”叶雪烛问。

      祝嵘点头,“据说是骑马逃命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脊骨,以至手足瘫痪,终生不瘥。”

      “既是终生不瘥,那又怎么可能再站起来?”叶雪烛不解。

      “这全仰仗顾神医妙手回春。”祝嵘解释说,“卓熠这个病,十个郎中看,十个都说治不好。起初顾神医也没说一定能治好,只说让他试一试。如此前前后后治了三年多,原本瘫痪在床,连动动手指都困难的人,竟真的能下地行走了。顾神医当真厉害,委实不辱神医之名。”

      “他就是这样一个奇人,总是能做成旁人极难做到,甚至不可能做到的事。打小就是这般卓乎不群,超尘拔俗。”叶雪烛一边说,一边搜肠刮肚的想,究竟有什么词儿能更加精准的形容顾寒时这个人。

      忽然,叶雪烛眼前一亮,有些激动的对祝嵘说:“顾神医就是神仙下凡!”

      刚饮了口茶的祝嵘,险些被茶水呛到,他掩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抬眼看向叶雪烛,问:“据我所知,你与顾神医曾是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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