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欢

　　亲爹被人当众骂不要脸，身为儿子，自然要帮着骂回去，可卓熠却一点儿也不想帮他爹，甚至还小声应和了一句，是够不要脸的。

　　人家顾神医一开始就说了，说自己是郎中，只管治病救人，验尸是仵作的事。

　　你叫郎中去验尸，就等于叫仵作去给人看病，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况且，但凡与顾神医有过来往的人都知道，顾神医好洁，十分好洁。

　　你竟然要一个极其爱干净的人，去做那寻常人都嫌脏嫌晦气的事？

　　卓熠用极为嫌弃的眼神看向卓城守，实在想不通，他爹怎么好意思向顾神医提出，如此无理的请求。

　　而面对叶雪烛的质问，卓文翰也觉得很没脸，可他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辩解说：“我就是问问，问问而已。”

　　说罢，又朝顾寒时揖手赔礼，说自己一时错了主意，不是存心冒犯顾神医。

　　“我也不是不能去为薛世才验尸。”顾寒时语气淡淡地说。

　　闻言，卓文翰明显一怔，待反应过来，险些喜极而泣。

　　而一旁，卓熠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让顾神医去验尸这件事很不妥，于是好心与顾寒时说：“顾神医，您不必勉强，总还有别的办法。”

　　“哪还有什么办法。”卓文翰瞅了卓熠一眼，示意傻儿子不要多话，又赔着笑脸，夸赞顾寒时深明大义，高风亮节。

　　接着也顾不得晦气不晦气，命人立即将薛世才的尸体抬到城守府来，请顾寒时查验。

　　“顾神医，尸体已经抬来了，就放在他原先的住处，我带您过去？”卓文翰搓着手，一脸讨好的与顾寒时说。

　　顾寒时点头，“卓城守带路吧。”

　　见此情形，叶雪烛立刻起身道：“我也要去。”

　　不想话音刚落，就听顾寒时，祝嵘，以及卓熠三人，齐刷刷地应了一声，“不行！”

　　只余下一个卓文翰满心纳闷，明烛儿不嫌晦气想要跟去，那就让她去，有什么不行。

　　可听顾神医说“不行”二字时的语气尤为坚决，卓文翰想了想，认为顾神医一定是厌极了明烛儿，才这般不愿让明烛儿同行。

　　既如此……

　　在没彻底摸清叶雪烛的底细之前，卓文翰本不想得罪叶雪烛，可权衡再三，他还是偏向了他儿的救命恩人，于是便温言相劝，请叶雪烛回去等消息。

　　叶雪烛也未执意跟去，只狠狠剜了薛刚一眼，撂下句“卓城守，慎王府上下等你一个交代”，便与祝嵘一同离开了。

　　卓文翰这边生怕顾寒时会反悔，不肯帮这个忙了，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在命人将薛刚看押起来以后，便亲自将人领到了薛世才停尸的地方。

　　*

　　顾寒时从城守府出来，已经时近正午。

　　一走出城守府大门，顾寒时就见叶雪烛双手抱臂，倚靠在一架马车前，见他出来了，立刻放下手臂，迎上前来。

　　顾寒时双眉微蹙，略显不悦的问：“你一直站在这儿等？”

　　“也没一直站着。”叶雪烛竭力掩饰自己此刻的紧张与局促，笑嘻嘻的对顾寒时说，“快上车，我送你回去。”

　　顾寒时盯着叶雪烛，不动也不说话，看起来还是有些气呼呼的。

　　叶雪烛不明所以，又自顾自的说：“我知道你不稀罕我送，也不屑与我同乘一辆马车。马车给你坐，我走回去就好。”说罢，转身就要走。

　　一瞬间，无数真真幻幻的画面从顾寒时眼前闪过，寒风怒号的大雪之夜，叶雪烛蜷缩在四面透风的囚车里，气息奄奄，他浑身是血地趴在雪地里，用尽全身力气，伸手向前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囚车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别走，你回来……”

　　顾寒时脑中一阵嗡鸣，待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叶雪烛的手。

　　两人具是一怔，顾寒时的脸上，少见的出现了一丝慌乱之色，他连忙松开叶雪烛的手，转身飞快地登上一旁的马车，待钻进车里坐下以后，才瓮声瓮气地对车外的叶雪烛说：“你上来。”

　　正抱着自己右手发呆的叶雪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如擂鼓般狂乱的心跳稍稍放缓些，脚步蹒跚地踩着马凳，钻进了马车里。

　　“姑娘，咱们可是回府？”马车外，车夫恭敬问道。

　　“去温王府。”叶雪烛答。

　　温王府与慎王府隔着一条三尺巷，相距只有几十步远，去温王府与回府无甚区别，车夫应下后，便挥鞭催动了马车。

　　马车内，叶雪烛与顾寒时两人相对而坐，各自低着头，静默无言。

　　叶雪烛时不时用余光偷瞄顾寒时，思考着该如何打破眼前令人尴尬的沉默。

　　在叶雪烛不知第多少次偷看顾寒时之时，顾寒时猛地抬眼看过来，叶雪烛吓了一跳，慌忙收回目光，身子也往后缩了缩，样子既可爱又可怜。

　　顾寒时见了，心没来由的一动，冷若寒潭的眼中，泛起几缕淡淡的笑波。

　　可谁知前一刻还怯怯慌张的人，又突然目光大胆地看过来。

　　这回换成顾寒时被吓了一跳，眼底的笑意险些一不小心漏出来。

　　“寒……顾神医。”叶雪烛冲顾寒时躬身一礼，“多谢你。”

　　“我说过，我是去城守府给卓熠复诊的路上，碰巧撞见义庄的人为薛世才殓尸，也是赶巧发现薛世才死因存疑。我是见不得真正的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才答应帮卓城守，为薛世才验尸。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帮你。”顾寒时语气冷淡的说。

　　叶雪烛闻言，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那个……其实，我是想为昨天的事谢你。”

　　顾寒时神情一僵，觉得自己之前自顾自的一番解释，似乎有些欲盖弥彰。

　　仿佛是在说，没错，为卓熠复诊只是个借口，我前前后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你。

　　不过，说起昨日之事，顾寒时脸上那层将裂未裂的冰壳，又重新冰冻起来，拧着眉头轻斥叶雪烛一句，“鲁莽！”

　　如顾寒时所言，叶雪烛自己也觉得，她昨日在北郊墓园所为，的确十分鲁莽。

　　若不是顾寒时及时出手相救，她昨日就算侥幸没死在薛世才刀下，也会被刺伤。

　　叶雪烛低下头，乖顺又诚恳的保证道：“往后不会了。”

　　见叶雪烛垂头耷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顾寒时心中迟疑，他方才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些？

　　这厢正纠结，就见叶雪烛又突然抬起头来，眨着琉璃般明亮又晶莹的双眼问他，“昨日的苹果好吃吗？”

　　没想到叶雪烛会有此一问，顾寒时愣在当场，没有立即答话。

　　叶雪烛只当顾寒时不稀罕她送的苹果，根本就没吃才不做声，心里有些难过，也有些可惜，那个苹果看起来很好吃的。

　　马车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半晌，顾寒时突然开口，“甜的。”

　　“嗯？”叶雪烛猛地抬眼看过去。

　　顾寒时有些别扭的别过脸，“那颗苹果是甜的。”

　　他吃了！他吃了呀！

　　叶雪烛惊喜万分，若不是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只怕会欢喜到跳起来。

　　顾寒时余光瞥见叶雪烛笑得灿烂，心间一片滚烫，不敢再看，慌忙收回视线。

　　叶雪烛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平复下心绪，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顾寒时只是吃了一颗她送的苹果，她竟然就高兴成这样，真没出息。

　　可她就是高兴。

　　能再见到顾寒时，能与顾寒时像这样坐在一处说说话，她高兴。

　　叶雪烛静静望着侧身坐在窗边，似在专心欣赏车外风景的顾寒时良久，才又开口说：“小黑，也谢谢你。”

　　顾寒时双眼依旧盯着车外，“回去以后，我就叫人把它送还给你。”

　　“不必，还是让它跟着你吧。”

　　顾寒时微微偏过头，看叶雪烛的目光带着几分疑惑。

　　“小黑生性好动，它跟着你可以常常出来走动，跟着我就……”

　　“知道了。”顾寒时道，“我会照顾好它。”

　　叶雪烛自然相信顾寒时会照顾好小黑，甚至比她这个原主人，照顾的还要更加细致妥帖。

　　顾寒时就是这样一个人，温柔善良，体贴正直……总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叶雪烛记得兰泽曾说过，说寒时为人太好，好到有些过头，就很吃亏。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兰泽的，她说：“既如此，那咱们以后就多疼疼寒时，叫寒时少吃些亏。”

　　叶雪烛望着安静地坐在窗边，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这个人，真想竭尽所能，用尽毕生之力去疼惜这个人，对这个人好，可惜……

　　“昨夜。”顾寒时忽然开口，“昨夜我的确在书院，我可没有为了帮你，说谎骗人。”

　　顾寒时的话犹如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将叶雪烛炸在原地。

　　半晌，她才勉强缓过神，故作镇定的问：“你在门内？”

　　“嗯。”

　　“待了多久？”

　　“比你去的早些，比你走的晚些。”

　　闻言，再难冷静的叶雪烛僵愣在原地，多希望顾寒时是在与她玩笑。

　　可无论是从神情还是语气来看，顾寒时都不像在玩笑。

　　昨夜，寒时的确在书院，在书院的门内，听门外的她絮絮叨叨讲了一夜的心事……

　　叶雪烛已经想不起昨夜她都自言自语了些什么，只觉得脑袋嗡嗡乱响，像是要炸开了。

　　若不是体力不允许，她一定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跳下马车，逃出顾寒时的视线。

　　这简直太羞耻了！

　　有点儿淡淡的想哭……

　　见叶雪烛低下头不说话了，顾寒时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马车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叶雪烛是有话想与顾寒时说的，她想问顾寒时为薛世才验尸的结果，也想问顾寒时云梦山上的狼群，还想……还想把这五年前间，一直没机会与顾寒时说的话统统说出来。

　　天知道她究竟用了多大的勇气，才下定决心，站在城守府门外等顾寒时出来，说要送他回去。

　　这可是她回到寒宵城以后，第一次与顾寒时单独坐在一起说话，可惜却被她搞砸了。

　　叶雪烛懊恼至极，真想以头抢地，一头撞死算了。

　　沉默继续，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寒时忽然开口，“到了。”

　　叶雪烛回神，掀开车窗帘子一瞧，马车果真已经停在了温王府外。

　　她放下帘子，转过头来，正预备与顾寒时最后说几句什么，却见顾寒时已起身走下马车。

　　叶雪烛赶忙追了出去。

　　“寒……顾神医！”

　　顾寒时回身，望向站在车辕上，一脸情急的叶雪烛，“何事？”

　　是啊，她为什么要追出来？她要对寒时说什么？

　　叶雪烛站在那里，一脸茫然地看着神情冷淡的顾寒时。

　　她本该感到窘迫，感到难堪，该羞得面红耳赤，但此刻，她只感到浑身发冷，脑袋好重，眼皮也好重。

　　“寒时，我……”话未说完，叶雪烛就眼前一黑，从车辕上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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