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欢

　　这三人中有一位是姑娘，李四只瞧她一眼，便可肯定这位姑娘就是传闻中，沈公子的双生妹妹。

　　至于为何这般肯定，那自然是因为兄妹二人生得很像，特别像。

　　只是沈姑娘看起来更好相处些，看人的眼神温温柔柔的，一点儿也不冷。

　　一旁另外两位少年，其中一位身穿锦袍，头戴金冠，腰系玉带，手持一把象牙骨折扇，端的是风流潇洒，富贵逼人。

　　李四认得这少年，在寒宵城中，几乎没人不认得这少年。

　　不仅因为少年与叶雪烛要好，两人经常玩在一处，还因少年有个极其显赫的出身。

　　少年名叫华棠，祖母是当今圣上唯一嫡亲的姑母端佑大长公主，祖父是整个大夏最大的商号恒泰兴的创始者，父亲华尧则是如今恒泰兴的实际掌权人。

　　大夏重商贸，商人地位向来极高，除了端佑大长公主，皇族中还另有两位长公主，一位公主，三位郡主，都下嫁到了商贾人家。

　　同样是商贾人家，却也要分上个三六九等。

　　华家所经营的商号恒泰兴，主营生丝、茶叶和布匹生意，药材、马匹生意也有涉足。分号遍布整个大夏，甚至开到了青芒草原那边的北狄，是当之无愧的大夏第一商号。

　　不仅如此，华家还一直把控着江南一代，最为要紧的盐务和漕运。

　　华家虽不是大夏最具权势的人家，却毫无疑问是整个大夏最富贵的人家，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而身为华家二少爷的华棠，为何会被从临安老家，送到这座边境小城来，众人不得而知，李四自然也不清楚，心道：大概只有与华二少爷关系亲密的明烛儿，知晓内情了。

　　华棠身旁另一位少年，身穿一袭素净的白衣。

　　这白衣少年，李四也曾远远见过很多回，但每回见着，还是会被少年过于俊美的容貌惊艳到。

　　在李四眼中，明烛儿就是这天底下顶好看的人了，再不会有人比明烛儿更好看。

　　但在见过这白衣少年以后，他竟有些说不好，究竟是明烛儿更好看些，还是白衣少年更好看些。

　　这一度令他十分纠结。

　　后来有一日，他突然想开，明烛儿是女子，那白衣少年是男子，他本就不该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两人各有千秋，不分伯仲，都是一样的好看。

　　只听“刷”的一声响，华棠甩开手中的象牙骨折扇，雪白的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大字，可惜李四不识字，也不知那究竟写的什么。

　　华棠冲李四礼貌一笑，旋即看向叶雪烛，眼神明亮，笑容满面的问：“老大，这位小兄弟就是你请来的师傅？”

　　华棠与沈兰泽同样是说官话，但听来却大不相同。

　　大概是因两人说话的语调和语速都很不一样。

　　相比沈兰泽，华棠说话的语调更加平和些，语速也轻缓些。

　　李四记得，从前寒宵城中曾来过一个南班子，他们彼此间讲的家乡话，本地人是听不懂的，却都不约而同觉得他们讲话好听，婉转轻柔，软软糯糯的。

　　华公子讲话，便带着些许这种腔调。

　　一听就是江南水乡来的贵公子。

　　李四一边觉得华棠讲话好听，一边又觉得奇怪，奇怪华公子为何会称呼明烛儿老大。

　　明烛儿看起来比在场的诸位年纪都小，这声“老大”应该不是按年纪来论的。

　　那又是以什么来论？

　　李四还没琢磨出个头绪，就听叶雪烛朗声与众人讲，“不错，这位就是我请来的师傅，李四师傅。”

　　从前只可远观，却不敢想能有机会去亲近的一群人，此刻就齐齐站在眼前，李四兴奋但更紧张，平日里很爽朗大方的人，脊背僵直的呆立在那里，忽然就不会说话了。

　　又是“刷”的一声，华棠将手中的折扇一收，冲李四拱手，“李师傅好，在下华棠。”笑容可掬，一点儿少爷架子都没有。

　　李四忙不迭的回礼，“华公子好。”

　　“李师傅客气。”华棠虚扶李四一把，又回身亲热地圈住白衣少年的肩膀，“这是寒时，顾寒时，我们右护法。”

　　原来白衣公子名叫顾寒时，李四觉得这名字好听，很衬这神仙似的小公子。

　　只是这右护法……他从前只从说书人口中听过这个词，知道右护法应是江湖门派里的人物，与之相对的，门派中应该还有一位左护法。

　　通俗来讲，左右护法就是门派中最厉害的两个打手。

　　可据李四所知，那唤作顾寒时的白衣少年，是温王府的人，怎么就成了某个帮派的右护法了？

　　瞧少年风光霁月，气质出尘，半分也不像江湖人士，更不像凶恶狠毒的打手。

　　李四只觉得脑袋有些发晕，迷迷糊糊地向先给他施礼问好的顾寒时回了一礼，道：“右护法好。”

　　一旁，叶雪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赶紧别过身去，双手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肩膀却一颤一颤抖得厉害。

　　顾寒时白衣清冷，人却不冷，他看向躲在一边偷偷发笑的叶雪烛，唇角微扬，目光温软又和煦。

　　另一边，华棠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蓦地睁大，眼中闪烁着惊喜又赞赏的光芒。

　　这个小师傅很上道，他喜欢。

　　他松开顾寒时，几步上前，又搭上了李四的肩膀，亲热地好像跟人家认识了八百年似的。

　　这回，李四不仅话不会说了，连气都快不会喘了。

　　华棠咧嘴一笑，一手勾着李四的肩膀，一手扬起折扇，往沈兰泽的方向一指，“李兄看那边，那边那位道貌凛然，正颜厉色，暮气沉沉的，就是我们的左护法，沈老。”

　　沈老？沈公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哪里有老？

　　瞧出李四疑惑的华棠，立刻低头附在李四耳边，看似要与李四讲什么悄悄话，却用在场众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声说：“别看我们左护法年纪轻轻，这里却住着个老头子呢。”边说边用手中的折扇，往李四心口的位置指了指。

　　沈兰泽翻了华棠一眼，别过脸看向别处，懒得理他。

　　“我们左护法脾气不太好，李师傅莫要见怪。”华棠笑说，又接着给李四引荐，“李兄再瞧，左护法身边那位可人，是我们左护法的亲妹妹沈兰渲，也是我们的大长老。”

　　沈兰渲冲李四敛衽一礼，目光纯澈，脸颊泛红，的确娇怯可人。

　　李四被华棠勾着肩膀，不便给沈兰渲回礼，只勉强动了动因紧张而僵硬的脖子，冲沈兰渲点了点头。

　　“那边那位，对，就是那身姿伟岸，气质拔群，一身正气的那位。”此时，华棠已经将扇子别在腰间，双手扶着李四的肩膀，示意李四看过去，“那一位就是我们云梦帮，傲雪凌霜，烛照千古的叶帮主，叶雪烛！”

　　笑到险些滚到地上的叶帮主，勉强止住笑，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冲李四行了个抱拳礼，“李兄台好。”

　　云梦帮？叶帮主？明烛儿何时在云梦山上建了江湖门派？

　　李四已经内心凌乱到无法思考。

　　“还有……”华棠松开李四，一手抵在口边，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而后抽出腰间的折扇，又是“刷”的一声展开，“在下不才，云梦帮副帮主是也。”

　　见李四呆呆地站在那里无甚反应，华棠又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微微抬高些音量，“是副帮主哦。”

　　老大第一我第二，那边的小仙君，小可人，还有老头子可都是我的手下。

　　李四依旧没什么反应。

　　华棠认为，李师傅一定是被老大和他身上的凛然侠气所震，才会惊得说不出话来，歪嘴一笑，正要再与李四说什么，却被沈兰泽挤到一边。

　　“谁耐烦陪你玩这种江湖游戏。”沈兰泽一脸嫌弃的与华棠说，又看向李四，“他傻小子一个，三岁小孩都不如，你不必理他。”

　　被沈兰泽骂是傻小子的华棠，却一点儿也不气，摇着扇子笑呵呵地冲李四挤了挤眼，“李师傅，沈老就是嫉妒老大选我当副帮主，没选他，拈酸吃醋呢。”

　　“华三岁你说清楚，你说谁拈酸吃醋了！”一向端稳持重，做事一板一眼的沈兰泽，再少年老成，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没忍住呛了回去。

　　“难道没有？”华棠眯眼去看沈兰泽，眼中带笑，一副我早已看穿一切的精明样子。

　　沈兰泽气结，“我没有！”

　　华棠皱着鼻子，朝沈兰泽的方向嗅了嗅，“好酸。”

　　沈兰泽撸起袖子想打人。

　　看着沈兰泽与华棠你来我往，吵架斗嘴的样子，李四也说不上谁更像三岁。

　　而其他人则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笑看两人吵闹。

　　怕怠慢了客人，顾寒时走上前，温和有礼地请李四到方案边坐下。

　　神仙一般出尘不染的人物，竟意外的平易近人，李四不由得放松几分，却在叶雪烛翩然于他身边落座后，又瞬间紧张起来。

　　西北边城，民风开放，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是以书院不分男学女学，姑娘也可大大方方的上街，入书院读书，学习骑马射箭，与男子一较高下。

　　李四倒不是拘着男女大防才紧张，他是因为……寒宵城中，有谁挨明烛儿这么近会不紧张呢？

　　“李四师傅你看看，我叫人准备的这些草叶合不合用？”叶雪烛捧起一把青青的芦苇叶问李四，本就白皙柔嫩的手，在一捧绿叶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娇嫩，最好的羊脂白玉也比不上。

　　“合用的。”李四应道，不敢再盯着叶雪烛的手看，生怕唐突了。

　　叶雪烛将那捧芦苇叶往李四面前一放，“那就请李四师傅给他们露一手，让他们都开开眼。”

　　眼前这些贵人，是一个赛一个的出身显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这点儿粗陋的小手艺，哪能叫贵人们开眼。

　　李四人老实，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于是没有多话，只管取了一片芦苇叶，埋头编制起来。

　　华棠和沈兰泽见了，暂时休战，走过来饶有兴致的站在一旁观看。

　　李四还是头一回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编草虫，紧张地手指发僵，脑袋空空，好在他平日里常做这个，熟能生巧，不需要用什么脑子，一会儿工夫，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蝴蝶就编成了。

　　叶雪烛接过李四递来的草蝴蝶，站起身兴致勃勃地向众人展示，“你们快看，李四师傅编的草蝴蝶，就是与旁人编的不同，这草蝴蝶的翅膀是能动的，风一吹翅膀扑闪扑闪的，像真的蝴蝶一样。”

　　说罢，叶雪烛便鼓起嘴，朝草蝴蝶吹了口气，草蝴蝶的翅膀当真随着风上下翻动，犹如展翅欲飞的真蝴蝶。

　　叶雪烛欢喜之余，又吹了一大口气，“看吧看吧，没骗你们吧。”

　　华棠挤开身旁的沈兰泽，往前凑了凑，他摸着下巴，细细观察了那草蝴蝶一番，才笑道：“不愧是老大，果真慧眼独具。”接着又冲李四眨眨眼，比了个大拇指，“李师傅，好手艺。”

　　“寒时。”叶雪烛擎着那只草蝴蝶，绕到方案另一边的顾寒时身边，“你说，阿宁会喜欢这个吗？”

　　“阿宁一定喜欢。”顾寒时说，声音清润柔软，看叶雪烛的目光更是温煦如春风。

　　得到顾寒时肯定的回答，叶雪烛笑容越发明媚，立马转向李四，语气坚决，“李四师傅，请务必教会我！”

　　“好……好。”李四被叶雪烛灿烂的笑容晃得眼花，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应下，急忙取来一片芦苇叶。

　　“老大，我陪你一起学。”华棠把折扇收回腰间，强行将沈兰泽也拉到案边坐下，“大家一起学，一起学。”

　　“谁要跟你一起学！”沈兰泽挣扎着要起身，奈何力气却没华棠大。

　　华棠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抱着沈兰泽的肩膀，将人按在凳子上，“老人家火气不要这么大，来喝杯茶消消火。”说着便腾出一只手来，端起桌上的茶盏，要喂给沈兰泽喝。

　　沈兰泽自然不肯喝，两人又闹了起来。

　　叶雪烛由着两人闹了一会儿，才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委屈道：“小棠，你不是说要陪我学吗？”

　　华棠闻言，立刻松开沈兰泽，飞快地取来一片芦苇叶，端端正正地在案前坐好，十足乖巧地对叶雪烛说：“老大，咱们开始吧。”

　　话毕，又取来一片芦苇叶放到沈兰泽面前，“左护法，别胡闹，仔细耽误了老大的正经事。”

　　方才华棠陡然一松手，沈兰泽一个不稳，险些摔到桌子底下去。

　　这厢，才将将稳住身子，又被华棠指责胡闹。

　　沈兰泽心中气恼，正欲发作，就见妹妹沈兰渲搬着坐墩走过来，“哥，你往那边坐坐，我坐华棠哥哥身边。”

　　华棠见状，连忙起身接过沈兰渲手中的坐墩，帮腔说：“对对对，左护法你快躲开些，让兰渲妹妹坐这儿，我可不要再挨着你坐了。”

　　“呵，说得好像谁稀罕挨着你坐似的。”沈兰泽不愿再理华棠，立刻搬着坐墩挪到了顾寒时身边。

　　入座后，沈兰渲冲叶雪烛微微一笑，眨了眨眼，都消停了。

　　叶雪烛直接给沈兰渲斟了杯茶，还是我们大长老最贴心。

　　多亏有沈兰渲从中调停，华棠和沈兰泽总算不闹了。

　　五人各自取了一片芦苇叶，随李四学起来。

　　李四一步一步教的仔细，五人也一步一步学得认真。

　　一时间，庭院里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吹竹叶的声音和偶尔几声清脆鸟鸣。

　　蓦地，华棠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道：“韶影，你别光看着，也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学呗。”

　　李四听了这话，不禁抬起头，顺着华棠的目光望过去，见东屋的屋顶上，竟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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