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不殊途

　　望天台是苍云至高之地，抬头可摘日月，俯瞰则能览苍云全貌。

　　玄英极少面露情绪，此刻望着苍穹之下的苍云，嘴角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每当本尊心有困惑时都会来此俯瞰底下万里风光，望之始觉天地浩大，人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终究还是要顺应天道而为。”

　　“弟子明白师尊所言，但弟子并不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玄英淡淡一笑，望着远方继续道：“天下祥和，百姓可安生乐业；妖魔横行，苍生亦陷入无尽苦难，苍云至创派以来，便是为了捍卫天下正道，身为苍云之人，肩上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大义，哪怕要为此割弃心中所不舍，亦要心如磐石，为苍生谋福。”

　　“若弟子连她都护不了，又何谈守护苍生？弟子此生一愿天下太平，二只愿她……能安康。”他的眸光淡淡，说出的话字字句句却是坚定无比。

　　玄英心头一震，看向他的神色中多了丝复杂。

　　“弟子与她相识了三年，三年之久，善恶自辨，清浊自分，她是妖，但本性纯善，做事全凭喜好，而且从未滥用自身的力量伤人害人，今日之举怕是事出有因，并非是妖性大发。弟子已经查看，她虽伤了苍云众人却未夺他们性命，若如是妖性大发，必是六亲不认嗜杀成性，望师尊明察。”

　　玄英沉吟片刻，慢慢道：“妖，便是妖，即使能控制自己的力量，亦为世人所不容。”

　　慕辞沉默着，再抬起头，眸深似海，“以蓝连的力量，师尊可有十足把握顺利将她打入伏魔渊？”

　　玄英脸色微微一顿，没有开口。

　　破元钉只能暂时封印蓝连体内的力量，去往昆仑的路途遥远，难免生变，若她恢复妖力，自己能够制服她的概率也不到五成。

　　“弟子有办法师尊此行能够顺利。”

　　原以为他只是意气用事，原是早有准备，玄英淡淡道，“你待如何？”

　　“只求师尊不要将她打入伏魔渊，她犯下的所有过错，弟子愿一力承担！”

　　玄英久久地看着他，面无悲喜道：“在一众弟子中，属你心智最佳修为最高，你可知今日所为会使你失去一切，包括首席弟子之位？”

　　“弟子从未想过这些，也就不在乎失去。”

　　“那你又可知为妖求情，已经触犯了苍云的门规。”

　　“弟子知道。”

　　“既然知道，还要明知不可而为之吗？”玄英轻叹一声，冷静聪慧之人终究也还是难逃一个情字。“明日便去领鞭刑吧，以及禁足思过十年。”

　　“弟子拜谢掌门。”

　　“雪汐，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雪长老从暗处现出身来，三人一时无言。玄英临走时，回过身道：“三日后，我会把她带到昆仑，囚于镜珠之中。”

　　玄英走后，雪长老，“这样做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雪长老的目光流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色，她曾看到自己的师父为了情字舍弃性命，她一直引以为戒，如今她的弟子亦是重蹈覆辙……情这一物，果是世间难挡，如玄英般绝情绝爱，真也是少见，回想起前尘旧事，雪长老突然冷笑起。

　　一切多说无益了，但她还是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位弟子，“能当上掌门的，又岂会是寻常之人呢？如果一切真的能够这么简单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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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四周空气沉闷，她咳了几声，又牵动了伤口作疼。

　　她猜测这里应该是苍云的地牢，他们不仅用破元钉封住了她妖力，还挑断了她的经络，这样一来可真是插翅难逃了。

　　她无声地笑笑，这些人对她的力量还真是忌惮得很……

　　黑暗之中，她感知到了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昏黄的火光在一角跳动着，她费力地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地牢瞬间亮堂了起来，适应了光亮后，她睁开眼，心中一动，却是将这份情绪埋了下去，淡淡道，“是你？”

　　“是我，我来了。”他静静地看着着她，眸中似有微波颤动。

　　“我已经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从前所有的事情，人类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控制不了自己体内的力量……所以，你是来与我诀别的吗？你们要将我打入伏魔渊，伏魔渊是什么地方我很清楚。”

　　“长离……”他却似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唤了她一声，倾尽温柔。

　　“嗯？”洛长离抬起了头，脸上讶异。

　　“别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既然你不能过来，那就让我过去寻你吧。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拥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这个拥抱，猝不及防，洛长离就这样埋首其中，带着些许的恍然。

　　她闭上眼，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嘴角慢慢地漾起了一丝笑意，反手紧紧抱住了他。

　　这样的时刻，哪怕只有须臾，她也甘愿沦陷其中。

　　灯火煌煌，照着阴暗地牢之中沉默相拥的人儿。

　　许久后，灯火的光芒渐渐微弱下来，地牢又陷入昏暗中。

　　昏暗的时刻，最易勾起人的心事。

　　洛长离的思绪如烈马在草原上驰骋，有几道声音在她耳边不挺回响，“非也非也，哪怕你心志再坚定可以控制自身的强大力量，但这样的力量终会给世人带来灾祸。”

　　“你生而为妖，便只能与妖为舞，你不配得到人世间的爱，不配得到幸福！”

　　“他的信念是降妖除魔护天下苍生，而你是妖王之女，你们之前隔着的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是吗？是这样吗？

　　慕辞，其实我很想知道，当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后第一反应是什么。

　　当初与红萝生死之战时，你为我挡下两剑，是为了什么？

　　还有，你明知我身份却不言明继续留我在苍云，又是为了什么？

　　想要知道答案，如今，也时候该跨出这一步了……

　　她不舍地松开手，放开了这样温暖的缱绻，“我毁了苍云，伤了众多苍云的弟子，你后悔当初带我上苍云吗？”

　　他对上那双执着的目光，淡淡一笑，“从未后悔。”

　　“那你会和他们一样为了苍生道义选择与我为敌，甚至除掉我吗？”她问出这话时冷静至极，这样的冷静连她自己都吃惊。

　　他微微一顿，道：“苍云的弟子始终以诛邪卫道为己任。”他极力平静地说道，只是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与苦涩。

　　“果然是这样。”洛长离笑了起来，“那你刚才算是什么，与我诀别的拥抱？”

　　他皱起了眉头，身上的伤口又开始痛了起来，血已经渗透白衣，他不动声色，“对你，我心有愧疚，但是苍云，我做不到弃之不顾。”

　　“所以，在你心目中，苍云才是第一位的。”她自嘲地笑了起来。

　　慕辞果然是慕辞，从不会给对方多余的希冀和念想。

　　“不过我很高兴你能和我说实话，也免得我泥足深陷到头来发现是一场空。”

　　“长离，你这又是何苦？”他的眸中渐涌疼惜，“为何要假装妖性大发，伤人伤己？”

　　洛长离一怔，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只是恨而已，泄恨你懂吗？妖杀人，不是天经地义吗？我不像你们，满嘴都是天下苍生道义责任，我的心可不像你们那么大，我的心很小，小的只能装下几个人，而我只希望在我心中的那些人能够幸福快乐，但是那些我牵挂的人，他们却一个个离我远去，我受够了！夺走我的一切，我便也要让尝尝失去的滋味，只是可惜，半路杀出什么狗屁掌门人，我输了，现在你们杀了我也好，把我扔到伏魔渊也好，随你们。”

　　“真是如此吗？当日你之所以不和我们一起下山捉妖，便是已经想好了在这段时间动手，以你的力量解除镇压塔的封印根本不在话下，你却只是放出了一些小妖，还有给苍云掌门报信的神秘人，应该也是你吧，这些不都是你预先计算好的吗？”他的眸光炽烈。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深吸口气，冷笑一声。

　　“因为你在逼你自己，你想把罪孽全都加在自己身上，你想一个人去承受一切。”黑暗之中，洛长离觉得他的眼神锃亮如刀刃。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她有些惊慌，有些心虚，甚至还有些自我厌恶。

　　“你没有害人之心，这样做无非是想亲手葬送自己，你不愿意负苍云，便逼苍云负你么？”

　　“我……我怎么会自寻死路，哪有人会……会这么想死呢？我还不至于这么蠢，付出如此巨大的的代价来做这样的事情。”洛长离大笑着跌撞到身后的墙上，笑出了眼泪，笑得心一阵阵绞痛。

　　“你……还想让我在苍云和你之间做出选择。”

　　洛长离彻底呆愣，许久后痛苦地捂住了脸，指缝间有泪水在不断地划过，“你说得都对……你的选择，我明白了，我输的……一败涂地。”

　　“不，你赢，我输。”他平静地说道，“保护苍云是大义所驱义不容辞，但是为了你，我亦可以不惜一切，虽死也无憾，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轻轻淡淡的话音，如云，如雾，飘飘渺渺，似乎是那么不真实。

　　洛长离呆滞地靠在了墙上，他温柔地捧起她的脸庞，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

　　这一吻，如羽翼拂过，轻轻柔柔，像烟花般转瞬即逝，这一吻，却又像是是穷尽了一生般的漫长，如同烙印深深地在她心上刻下了一个“情”字。

　　此生，你是樊笼，再难逃离。

　　她扑在他怀中，如同孩童般尽情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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