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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霜历30年12月25日
没想到今天的手记会记的这样长。
柳林说——闻先生来了。
寒霜猛地一抬头，下意识的把书页摩挲了两下。她含着一个浮浮地笑，“你不是说过不来的？”
闻家驷在寒霜身边立定了，把手随意的搭在她的椅背上，笑说：“改了主意。想来看看你。”
寒霜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这种时候，你不该来的。”
闻家驷没作声，荣佳把自己这一把椅子朝柳林身边挪了挪，让闻家驷坐到寒霜旁边去。闻家驷照例谢过了她的好意，便坐下了。
他们一男一女不开口，柳林同荣佳两个也只好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肯先出声，仿佛是生怕打破了这一种看似圆满的宁静。
天气是若无其事的晴朗。
“寒霜！”
一个中年男人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四十开外的年纪，却因为长年工作的压力生生的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头发冒了点点的白星，微微发了福。他从衣襟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手帕，皱着眉擦额间细密的汗珠。
“寒霜，我需要你留下来。”中年男人开口道。
寒霜的脸上仍旧挂着一个周全的笑：“可是我今天早上已经递交了辞呈。”
“我看到了——所以我才这样着急来找你。”
“老板，我是真的觉得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我太累了。”
这个被叫做“老板”的中年男人自然想到这些日子电视、网络上滚动播出的新闻，心知肚明似的，然而还是得请她留下。“可是事务所离了你不行。我需要你留下来——你的条件是什么？”这家事务所多半的客户都在寒霜手下，如果让她离开，等于是断送了整个事务所的前程。
“我没有条件。我真的只是想休息一阵子。”
“那我可以给你批准一个月的带薪假期，行不行？你休息一个月，然后再回来？行不行？”
寒霜不说话了。眼下是十二月份，年尾和年末向来是审计事务所的忙季，这样的要紧关头还能允许她带薪休假一个月，可见留人之心。
男人见她不说话，只好又加了筹码，“除了带薪一个月的假期，分红不变，我再给你加薪，行不行？”
寒霜仍旧不说话，闻家驷静静地坐在一边，若有所思。柳林和荣佳两个则看戏似的挤在一处，时不时悄悄地交流一下此时的局面。中年男人还在那里絮絮的加着筹码，寒霜一边锁眉听着，一边把手指在书页上不自觉的滑来滑去。
“让我留下也可以。年薪再涨20万。”她这两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又胸有成竹，在座的几个人俱是一怔。
“姑奶奶呀，这也……太多了。”中年男人额上的汗珠愈发显眼，在冬日的暖阳下熠熠生辉。
“你刚给那个专家付了22万，别跟我说太多了。”寒霜冷笑着打岔，不容他辩驳。
男人认栽似的叹了口气，被迫着连连点头同意，“好好好，涨二十万。外加一个月的带薪休假。等你休完假回来，就继续跟进置信公司的审计。”
寒霜略略一点头，笑道：“明白。谢谢老板。”
中年男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把手帕重新塞回了前襟的口袋里。要离开时忽然瞥到了一旁坐着的闻家驷，忙又把脸上堆了笑，郑重地打了声招呼，“闻总！闻总好。”
闻家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您好。”
中年男人见闻家驷并没有要与他搭话的意思，只得用眼神示意了一番寒霜，然而寒霜笑了笑，却不搭茬，这男人只好悻悻地走了。
荣佳等那男人的背影也渐渐地看不到了之后，这才敲了一下寒霜的手背，笑道：“好哇！你这可是狮子大开口，张寒霜原来这么会敲竹杠！”
闻家驷亦抿着唇笑了，寒霜不由得把嘴角往上一提，斜斜地睨了她一眼，“有多大的本事，就吃多大的一碗饭。我配得起他出的这个价钱。”说话时顿了顿，她那眼角瞥到不远处缓缓走过的一个女人身上，忽然不动声色地朝荣佳问道：“你儿子呢？”
“我叫人把他带到屋里玩去了。外头怕冻着他。”
寒霜道：“什么宝贝蛋？这么护着？”
闻家驷听了，笑着打趣道：“人家的孩子——你也管？”
寒霜瞟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朝荣佳道：“带过来瞧瞧，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八音盒还在不在？”
“在的。他一刻也离不了那一只八音盒，晚上非得抱着那盒子才肯睡觉，睡着了也不撒手，拿他没办法。”荣佳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机传了个短讯。
不多一会儿，只见到一个佣人似的年轻姑娘领了一个小男孩儿忽慢忽快地走过来。这男孩子跑跑停停，没有一刻安歇，倒把看管他的佣人累的够呛。寒霜和柳林暗地里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同把那女佣人深看了一眼。
这就是荣佳四岁的儿子威廉。
三四岁的年纪上最难缠，摆摆弄弄，犯了错也不知悔改。寒霜一向不喜欢小孩子，所以也不大搭理，今天却反常，直逗着小家伙到她身边来，陪着他玩。闻家驷坐在一旁，插不进嘴，只得也逗着那孩子说话，两个人争宠似的绕着一个小孩子斡旋。柳林反而不动声色的微微笑了。
这一只产自瑞士的、昂贵的八音盒一闪一闪的亮着，透过琉璃的一个个小窗格四射出来，成就一番五色的水晶似的光亮。从盒子里旋转而出的曲子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交奏着圣诞夜的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塔希提岛四周的海水，还有海鸥、森林、耀眼的阳光，闭上眼便是天堂。
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拉扯着母亲走过来。
他显然是刚会走路，所以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在他身上牵了一条皮带，他跑不上三四步就给拉回来。然而尽管这样，这母子两个仿佛循着什么宗旨似的，还是慢慢地走到了寒霜的这一桌。
他母亲怕冷，自然天生的十分溺爱儿子，然而到了这时候，还是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在宴会厅里的丈夫，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却仿佛认准了似的，径直扑向寒霜的身上。
孩子的手里不知从哪儿沾了什么黑漆漆糖浆似的黏腻液体，寒霜差点控制不住自己那种常有的落落难合的神情，她极快的把脸掩在威廉的身后，未□□露出遮盖不了的嫌恶的神情。
孩子的母亲觉得抱歉，忙拉着皮带道：“你这淘气鬼！去跟阿姨捣乱！快回来。”
寒霜把威廉抱在膝上，那一岁的男孩子便直往前凑。寒霜仿佛了悟似的笑了，低下头去同那小孩子打招呼，指着威廉手上的八音盒道：“你喜欢这个？”孩子母亲紧紧拉着皮带，语气里急急的，“呀！小坏蛋！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张小姐的衣服。”果然，寒霜那一身斯文讲究的冬礼服上留下了两只脏兮兮的焦糖色手印。
不知为什么，寒霜本是最不喜欢小孩子的，这时候反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闻家驷拍了拍西装裤上的一星褶皱，斜靠着椅背，了然地坐在那里看着寒霜的一举一动。他把手指放在膝上轻轻地击打着，隐隐地有些不安，目光所及，也只有一片空茫茫的上流的热闹。
她把威廉哄着逗着交还给荣佳，合上倚在小腹前的书，放到桌上。又小心翼翼地握住小孩子稚嫩的手腕，免得它再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小朋友，怎么不听妈妈的话？”
孩子母亲觉得歉疚，连连地要赔偿。寒霜却大度，直说不要紧。
“张小姐，你真用功！事业已经那么好，还成天看书。我先生常跟我说，女人要像张小姐这样才算成功，人又美，能力又强，又大度，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
寒霜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却诧异的抬起头道：“嗳？您先生？”
“是呀！我先生姓高，高松年。”女人笑的客气，话里却是对于自己丈夫显而易见的骄傲。
“高松年高先生？哦！可是那个中信集团的高总？久仰大名——”寒霜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幸会幸会。”
孩子母亲与她握了手，看着寒霜身上那两个触目惊心的手印，满是不好意思的道：“我先生的公司倒是打算明年换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来审计，不知道张小姐有没有兴趣？”
“怎么？贵司不是一向由永华事务所来审计的么？”
“别提了。出了那档子事——”
寒霜了然的点点头，谦虚地笑着道：“贵公司一向声名在外，我们自然有兴趣。只不过——还需要高太太您在高总面前美言几句。”
那高太太自然没有不应承的道理。小孩子这时候又要往寒霜身上猴，睁大了眼，“啵！啵！”地吹唾沫，嘴边挂了一圈地口水。寒霜慌得松了手，高太太一只手掏出手帕来要给她擦拭，另一只手死命的拉着自家的孩子，任是千金小姐出身的修养此时也顾不得了，保姆不在身边，再深的涵养也被孩子磨得没了边界，嚷着要打他嘴巴。
寒霜忙拦住了，这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逗着那孩子，小孩子见了，向她伸了双手，大笑大跳。
高太太眼见得孩子愈发没了规矩，只好接了糖领着他走了。
威廉瞧见了也嘴馋，直嚷着也要吃，荣佳却不肯。闻家驷早看见这糖惠而不费，就是宴会厅里招待宾客用的吉利莲巧克力。
“恭喜恭喜，又拉来一个客户。”柳林啜了一口酒，笑道。荣佳一边逗着威廉，一边在他们谈话间抬起头，却是不明就里。
寒霜抿着嘴笑，“签过合同以后请你们吃饭。”
中信集团要换会计师事务所，寒霜早就从内部得到了消息。多方打听晓得高先生怕老婆，还有一个一岁的儿子，宠得不行。一岁多的孩子向来对声光比较感兴趣，寒霜先前说话的时候眼角瞥到的女人便是高太太，彼时正牵着她儿子在庭院里散步。这才问起来威廉到哪里去了？将计就计的用八音盒引了高家的小少爷过来。后面也都是做戏，至于让高太太帮忙说好话，高先生这样的老婆奴，自然是听从的，遑论张寒霜的业务能力也是业内有目共睹，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臧否人物左右舆论的，正是像张寒霜这样不偏不倚的聪明人。
有些角落里黄落的草木在冬日的爽气中瑟瑟颤动，风跟着来了，身上攒着的热度敌不过冷意，柳林尤其穿的单薄，不由得一阵哆嗦。
主人家留作招待的男侍应忽然走上前来，递给闻家驷一只包装精美的礼袋，闻家驷点点头，客气的递了小费。闻家驷也不讲话，径直把礼袋送到寒霜面前。寒霜一愣，转过头来看他。“这是作什么？”
“生日礼物。”他抬起下颌，示意她打开来看看。
寒霜只当是历来庆生辰的一种形式，便照办了。里头是一只小一些的红丝绒盒子和一本精装的书籍。书脊上印着字，是毛姆的《面纱》。她把丝绒盒子取出来，手却不自觉的微微打着颤，有些了然，但总是莫名地畏惧。她本想小心翼翼地悄悄看一眼，哪知这盒子啪嗒一声便打开来，连深藏地心思也暴露无遗。
赫然是一枚戒指。
闻家驷忽然郑重其事的单膝跪地，握着寒霜的一只手，向她求婚。
都说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是扣留不放的预兆。
寒霜此时的头脑里，情思弥漫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她的那种慌乱间犹疑排斥的眼神，甚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闻家驷这一颗心直沉下去，挤紧作痛，然而还是定定地望住她。
太阳暖烘烘的，围坐的几人见是这样的光景，屏声静气，却都恨不得立马逃开去。
这一段孽缘，还得从十来年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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