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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霜历18年7月15日
人类找到另一半的时候，就开始拿起了身边的刻刀，一刀一刀去雕刻他，想让他完全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雕刻完成之后，却发现他变成了欲望的样子。
还不如两个人互不相干，彼此过着平行的生活，在某个节点偶有交叉，而后再回复正轨，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去的。
柳林闲来无事找寒霜聊天，她一早晓得了寒霜与闻家驷之间目前所达成的隐晦而无法度的关系，说得文艺一些——他们是露水情缘。
柳林问起他们感情的理想结局，手机屏幕倦倦地放着光，寒霜脸上现出一种思索的神色，好半晌，才终于答非所问的道：“理想结局——理想结局就是带着一大笔钱死去。”
可能就为了魏宇，寒霜把那一腔真情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
她想，最好是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
所以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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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历18年7月20日
挑了这一个日子去探望李洋。
小学毕业以后，陈齐强便有好些年没再见到过寒霜。他先看了寒霜大约五六秒，活像在研究动物园里的猴子，又像是在看门口的擦鞋垫。
陈齐强的影子跟他主人一个德行。就是瞧不起人。强男把我也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被我狠狠地瞪了回去。
寒霜十几岁的时候脸上开始长青春痘，陈齐强就跟在后面叫她麻子，张麻子。寒霜那时候恨不得一拖把掀了他。
后来越长越多，加上寒霜年纪小，不注意作息调理，竟然绵延了许多年而不能治愈。
然而就在她与魏宇分手的一两个月后，那一张薄薄地面皮儿竟忽然变得异常的光滑。从前据医生说，她脸上的痤疮是带着点遗传因素的，遗传了她父亲，她父亲在18岁的时候不再长痤疮，她今年同样是十八。
陈齐强原本不大能瞧得上她。
因为她生的粉刺痤疮，不美；家境也在她父母离婚以后一落千丈，勉强糊口；成绩嘛，成绩是寒霜的痛处，我想不提也罢。
不是说寒霜的成绩不好，她原本只有那样优异了，然而那之后发生的许多事情，实在叫人寒心。
陈齐强如今的女友，据说家境优渥，人也清秀乖巧，且同他是高中校友。他们那个高中，是本市最好的学校之一，寒霜的学校以“贵族化”办学闻名，而他的学校是以严苛出名。
本市的人把这两所高中相提并论，总认为严苛的那一所更胜一筹。
只是这一次，他看着寒霜的脸，扁薄美丽地亚洲人的面孔，峨眉淡扫，嘴角含着一丝坚毅，竟不能不动心。
我想他应当为当年对于寒霜的伤害而感到后悔了，不为伤害而愧疚，但为他自己。
互相对视的这几秒间，寒霜亦同样仔细地看了他一眼，颧骨略高，显得清瘦又严肃。他那眼白上牵了几根红丝，想来最近休息地不大好。
手机叮当一声，收到一条通知。有人在她的公共社交软件底下留言。
点开来一看，是魏宇，他问她：“你去南京了？”
寒霜在昨天晚上问闻家驷要来了钟山一行照片的底片，发到了自己的社交软件上。
此时面对这样的一条留言，寒霜简短的回了一个“是的”，便不再赘言。
陈齐强隐约地瞥见她手机屏幕里反射出来的光亮，淡淡问道：“是谁？”
寒霜偏了一偏头道：“魏宇。”
很快，魏宇又发来一条评论，寒霜还未来得及回复，陈齐强便伸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请她下计程车，已经到医院门口了。
医院里阴沉沉的，黑压压的一片人，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不知怎么的，很长的一段走道上都没有光，更显死气。寒霜皱着眉，绕过一个个轮椅与吊瓶。在护士站里问了路，终于找到了李洋的病房。
走进这病房里的第一个印象：到处都是床和人。
李洋睡在六号床上，靠窗，光线好一些。后脑勺平平地挨着枕头，他那眼睛半睁开，嘴唇没有血色，他的脸色黄得真难看，嘴唇痛苦地微微动着。
床上铺着白布被单，是新近洗过的，不过上面还留着一块饭碗口一般大的污迹，微微泛着黄，寒霜暗自揣测，想来是上一个病人打翻了药留下来的污迹。
陈齐强亦看到了，便直截地皱眉同李洋道：“你看这床单……医院里不仔细，不干不净的竟也拿来用。”
李洋听了微微发笑，他说得慢，吐字和从前一样并不十分清楚。“住在医院里，还怕什么不干净！”
说着，他颇有些费事的从床上抬起上半身，半仰半靠的坐好了，一边又招呼他们自己拖来椅子坐下，椅子就放在墙根处，一溜六张，专供给前来探病的人坐。
这是最低等的病房。
一间房里住了十二个人，一排是六张床，隔着一个小小的方木柜，那是靠着床头白粉墙安放的，共左右的两个病人分用。床底下有一道横架，架上放着一把起了一点儿锈的便壶，和两只擦洗用的塑料脸盆。
方木柜上简简单单地没什么东西，床底下也干净，仿佛李洋是一个人空身就住了院，且躺一躺便能回家的样子。
本来人便多，又挤进来许多的亲属朋友，就显得格外的嘈杂。但是胜在便宜，每天只收三十元住院费，即使连伙食费连普通医药费都算在内，比起最下等的旅馆最坏的房间也要便宜上一些。
李洋半笑半叹的同他们两人道：“在这里住上半个月，还勉强负担得起它的全部费用。”
寒霜茫然地跟着他微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多年未见，他这样消瘦了，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仿佛是一架骷髅。她只好手足无措地立在床边，诺诺地说：“你啊……多吃点蛋白和瘦肉……”
说着，陈齐强把手里拎着的各色补品和水果放到了方木柜上。“这些是我和寒霜一起凑钱买的，你可都得吃了，赶快好起来。我们没给你买花篮，我想这么多年的交情，虚头巴脑的东西就不要了，啊？”
李洋似乎很高兴，点点头，从一袋子水果里挑出来一只苹果，递给寒霜：“你吃。”
寒霜不自觉地看了陈齐强一眼，又转回头来，连连摆手微笑：“不不不，这都是买给你吃的。我怎么能沾你的便宜？”
“你不要客气啊，我是吃不完的。”他说着，又好像在笑。
寒霜只得接了苹果，李洋又拿了一个给陈齐强。寒霜想了想，把一袋子水果都拎到水房里洗干净了，重新摆在李洋的床头。
“嗳……你还缺不缺钱？”寒霜的眼睛望着床架，嘴里吐出了这半句问话。
李洋一愣，随即摇头道：“不缺不缺。”
寒霜从口袋里掏出来三百块钱，塞到李洋的手里，轻轻地对他说：“这些是我平常兼职攒下来的钱，你拿着，等你出了院，好好买点儿吃的补补身子。这些钱虽然不多，但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千万要收下。”
陈齐强亦默默地拿了钱出来，五百，寒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洋在他们两个再三的劝说下终于收了钱，他眼里好像带着点泪花。寒霜静静地想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难得有人来医院里探望，李洋心里高兴，一口气同他们说了许多话。从小时候谈到如今，惘惘地走了许多日子，然而还记得的，也不过那一两个钟头便能数得完的记忆的家珍。
一个人的大半生，仿佛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尽，多么悲哀。
寒霜害怕多看他这样的神气。于是总也不去看他瘦削的脸，把眼光移到别处，盯着一张窗帘布也能看上许久。
临走，她埋下头声音温和地宽慰他说:“会好的，会好的……必有后福。”
然而她自己也死心不妄想，可是在病人面前总要装出一副明天总有希望的样子，这真是一种残酷的约定成俗，心里早已经死了，嘴上却还幼稚地犟着。
没有钱，人就好像站在危崖的边缘，生命是没有一点保障的。
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寒霜看着陈齐强的背影，一瞬间许多往事便涌上心头。炎夏时节，她竟然怕冷似的抱紧了两条细瘦地胳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像牛反刍似的，一舐一舐地翻上来，内心荒寒地使人受不住，日头惶惶的当空照着，然而甚至没有叫人活下去的勇气。
之后陈齐强又同寒霜一起去了李洋家里一趟。他父亲多亏了邻居的照顾，几日来才不至于饿着。李洋的父亲认得陈齐强，寒霜还是小时候见过的，所以记不得了。
他父亲虽然瘫痪在床，然而脑子却清醒，说话也清晰。他问起来儿子的病情，陈齐强按照李洋的意思只说是误传，根本不是什么尿毒症，不过是营养不良引起的低血糖罢了。至于为什么还不回家，陈齐强扯谎说李洋这几日跟着老板去出差，还得耽误上半个月。寒霜也跟着附和。
李洋父亲狐疑的看着他们两个人，对于儿子的病情，似乎是抱着希望的——属于穷人的那一点侥幸，而陈齐强的一番话又正与他的希望契合，所以渐渐地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望着他们两个年轻人笑，误以为他们是情侣，所以站在长辈的身份上连连地夸他们般配。陈齐强一愣，脸上却露了笑意，寒霜微微蹙起眉头，红了脸解释道：“我跟他就是普通的同学，不是什么男女朋友……”
李洋父亲却以为是女孩子害羞，便呵呵的笑起来，这下愈发说不清楚。寒霜也意识到眼下不是急于撇清关系的时候，便也就任由着去了。
之后又絮絮地问了起居，问了饮食，一切都还好。至于误会为男女朋友一事，好在后来也无人提起，这一页便悄悄掀过。
好似石子落进了泥潭，仅仅是带起了一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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