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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腰
“想问什么就问吧。”王青宇打开了车窗通通风，整个人向后倚靠在座椅上，好像在严刑逼供以前，他就已经决定坦白一切了。
“那个晚上，你看见的是？”
“跟你一样。”王青宇直视着前方，好像跟他对话的人在车窗以外八百米的地方，而不是距离不到一米的副驾驶。
“为什么要骗我？”周宁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王青宇的侧脸。
“我大概是高中的时候，看见过几回。”王青宇却没有正面回答她。
“当时我跟大人讲，他们要么说，我压力太大，要么说，我疯了。”
“呵，”周宁突然觉得有点受伤，低声说，“所以现在你就要让别人尝一尝这个滋味了？”
王青宇一愣，又开了口，好像背书一样，一板一眼地接着讲。
“它们也不是经常出现，后来我再上了警校，也就没再怎么见过了。”话讲完，好像卸下了一些什么东西，他转过头来，认真而诚恳地看着她。
“我没想到你会，连着几天看见。我只是希望，你自己也把这件事情当做幻觉，那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还是正常的。”
所以那天晚上，临走前，王青宇才说，有事再联系他吧。
做了二手准备以后被自己不断质问，王警官此刻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
周宁觉得自己担惊受怕了几天的小心脏，突然安稳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不用再一个人面对未知而恐怖的世界了吧。
“好吧好吧，我，大人有大量，你骗我这事儿，翻篇啦。”
周宁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点自己都不知道的愉悦。
王青宇低着头突然就笑了，扭动钥匙发动了车子，开上了空旷的大马路。
“走，送你回学校。”
车窗开了一小条缝，风打在脸上，像是要把所有人身上的负担扫个一干二净。
等到可以看见校门口的时候，周宁假装不经意地开口了。
“那啥，你知不知道，那个男的，为什么那么疯狂，是个人都知道，天灾人祸面前不能逞强吧？”
周宁实在是想不清楚。
“那案子，就是在我们这儿办的。”
王青宇稳稳地把车停在了校门边上，打开手机相册。
“也没有别的，就是太穷了。”
屏幕里，一家三口穿的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辆崭新的大卡车面前，脸上都带着笑。
“他叫钟大丰，”王青宇指指正中间的男人，“这卡车他攒了三年的钱，是第一辆他自己的车，台风那天，这车正好开了一周。”
照片里的男人笑得憨厚而满足，他老婆还自豪地把手搭在了左视镜上，最右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比爸妈都高一个头还不止，裹着大羽绒服，看起来可腼腆。
没有人猜到一星期以后的事情。
“他也真的是穷怕了，大冬天的出车，都靠一件夹克撑过去。那天天冷，身上那件羽绒服还是他儿子硬塞给他的。”
王青宇望向窗外，不知道是为谁，叹了口气。
猝不及防地把故事补全了，周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宁，你听我说，”王青宇喊她，她没反应过来，他就直接上了手，把她身体掰正了朝向自己。
“能做的事情，我们都做了，补贴已经发下去了，天灾人祸，是没有办法的。”
“你不要想着自己去，改变一些什么，我们不知道钟大丰是不是心怀恶意，过几天他就会自然消散了，可能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撞鬼了。”
“不要因为别人的经历太惨痛，就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
这是第一次，周宁在王青宇脸上，看到近乎温柔的神色。
大概是从她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吧，周宁暗自猜想。
“没事儿！我怕都来不及呢！我就是，满足一下好奇心。”
咧开嘴嘿嘿一笑，她一脸的没心没肺，王青宇这才放了一半的心。
“路上小心。”
“王警官也要小心啊，辛苦你为人民群众服务了！”
周宁站在路边大力挥舞着手臂，目送一脸无奈的王青宇远去。
时间一连过了好几天，钟大丰果然没再出现，周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脑海里却一直回想着王青宇说的那句话。
“过几天他就会自然消散了。”
那个曾经努力赚钱买车，最后被卡车压死的人，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当又一次，在宿舍楼下，看见那个身影的时候，周宁奇怪地发现，自己心里居然一点恐惧都没有。
他几乎变成半透明了，趴在墙壁上大喘气，这似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直到看见周宁，他才缓缓地，一步步挪了过来，好像不再敢伸手，于是紧紧地把手背在身子两侧。
周宁不再往前走了，反而停下来等着他。
“帮帮我。”
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多少次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周宁心里有莫大的疑问。
“你要我怎么帮？”
但男人好像只能讲出这句话来了，一边不断重复着，一边焦急得抓耳挠腮。
大滴大滴的汗从他额头上落下，一直一直往下流，却打不湿半块土地。
“你可以写下来吗？”周宁看着男人越发透明的身体，也急了，她怕男人话没说完就消失了，赶紧伸出自己的双手，在他面前摊开。
“大成街道，红旗路，49号，是吗？”
男人疯狂点着头，然后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大衣领口，袖子，口袋，嘴里反复念着同一个字，周宁还没理解前，他就彻彻底底，消失了。
周宁把地址飞快地打在自己备忘录里，打到最后一个字，却突然停了下来。
从她旁边经过的一对情侣，回头看了她大概四五次。
周宁也能理解，如果有人在这儿看完了整个过程，看见她在一堆空气面前，讲话，上蹿下跳，疯狂笔划，他们的反应都不难想象。
“有人说我疯了。”
周宁突然能理解王青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他人的惨痛不是你的责任。”
这句话也没有错，逝者已矣，无论这个男人生前有多少惨烈的故事，其实都轮不到一个素不相识，只是倒霉撞了鬼的女大学生来负责。
她盯着屏幕上的短短一行字，光标在末尾不断闪烁。
男人走之前，又为什么要拼命扇动自己的大衣呢。
周宁突然记起，卡车前的大合照里，这件衣服是穿在钟大丰儿子的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周宁仿佛看见了。
又一次出车以前，刚上中学的儿子看见天气越发冷，于是把全家最贵，也最暖的一件衣服扔给了自己的父亲，四五十岁的男人裹在身上，一边说着几天后回来，一边出了门。
然后就没再回来。
周宁抬头望了望天，深呼吸了几口气，把自己的泪意憋回去。
“算啦算啦，就去看看嘛，正好周末嘛，顺便还能约约王警官嘛。”
她把最后一个字打全，然后关上屏幕，大踏步地往前走。
月光落在她身上，轻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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