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与东风

　　前言：我至今仍有一个恶习，就是看见一首凄美的诗啊，词啊，歌啊，曲啊，就想着要附会给它一个哀婉动人的故事，有时候连自己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结尾或开头是一定要把那些诗词歌曲加上去的……手法拙劣，大家随便砸砖。^_^

　　我久久地停驻在潭边的这块巨石前，凝视着它上面的一纹一脉。我和他最初的相识就是从这块普通的石头开始的，如果石头有灵，它一定会记得我和他在这里留下的片言只语！可是现在，巨石依然岿然屹立在这里，而人已化为一缕看不见的轻烟。深秋的凉风无情地侵袭着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我已感觉不到寒冷。悔恨的泪水再一次湿润了我的双眼，如果不是为了我，他的身体就不会那么衰弱，也不会皉轻轻就被病魔夺去生命，都是我害了他呀！
　　还清楚地记得四年前那个薄雾蒙蒙的清晨，我仔细地收拾了自己的房间，换上一套洁白的衣裙，背着自己的书本，又看了一眼这间住了十七年的房间，才含着泪悄悄向前走去。我不甘心走上这条绝路，但又有什么办法？村东头那个三十多岁的光棍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我平时看见就感到恶心，可父亲竟答应招他上门！比他更可怕的还有那些闲言碎语，我走到哪里，都会成为村妇们议论的焦点，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挤眉弄眼，指指戳戳，像是怕我听到却又故意让我听到，一靠近都立即住了嘴，彼此神秘地交换个会意的眼神，然后若无其事地各自走开。为了避免再一次遭受凌辱，为了摆脱这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的阴影，为了解脱压抑得快要窒息的心灵，我颜色选择了死。我无力向世俗讨还一个公道，只能以死来证明一个柔弱少女的无辜和冤屈，捍卫我那不堪一击的人格和尊严。
　　翻过大山，一口幽幽的深潭便呈现在眼底。潭边杂草葳蕤，怪石耸立。淡淡的晨曦为清波涂上了一层金色的釉彩，上面缀着几点零星的浮萍。潭底的鹅卵清晰可见，一队队小鱼儿在石缝中摇头摆尾，悠悠来去。我真羡慕它们，如果我也能在水中自由游弋该多好啊！是的，我马上就要变成其中之一了。
　　我神情恍惚地拖着裙衫，闭着眼一步步朝潭中走去。裙子不小心挂上一根长长的荆条，我不顾疼痛，赌气般地乱扯着荆条，没想到用力过猛，一下子倒磕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还有石头坐着的一个人！我惊骇地倒退着一跤跌倒在地。而他似乎并没有恶意，只是用一双平静而又安详的眼睛注视着我。他开始说话了：“我注意你好久了。”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只是讲述自己的故事：他父亲很早就病故，后随改嫁的母亲搬到了继父家。继父对他很刻薄，动不动就拿他出气，找借口把他毒打一顿。有一次他吃过午饭之后，半路上突然口吐黄水昏迷过去，幸亏同学把他送进医院，才捡回一条小命，医生告诉他是老鼠药中毒……从此他跳出了家庭的火坑。打那时起他就暗下决心：好好混出个样子来，给继父和他那两个游手好闲的哥哥看看！几年来他一面四处打工，一面拼命学习，后来果然考上了一所师范学院，毕业后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是啊，为什么我就不能干出一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我擦擦腮边的泪水，忽然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我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并且辞掉了班级文娱委员的职务，往日那个天真活泼爱唱爱跳的女孩已不复存在。为了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在繁重的学习之余，我还找了份家教的工作，可无论生活怎么节俭，日子照样过得紧巴巴的，常因手头太拮据而暗自痛哭。正当我为九十多元的资料费发愁的时候，沈哥哥给我汇来了第一笔款子。
　　我把那张汇款单紧紧地攥在手里，但我怎么能随便拿别人的钱呢？思前想后，还是退回了那六百元。没出十天，又收到上次那笔款子，另附一封快件信。他在信中说，资助我完全是他自愿的，他并没有什么企图，如果我在心理上难以承受的话，只当是借的，以后有了钱再还给他——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进入高三，学习到了争分夺秒的白热化阶段，我根本没时间、也不敢分心找临时工，一年来的巨大开销几乎都是他支付的。他还抽空来看了我好几次，给我带来许多营养品和精神的慰藉，滋润着我的生命。在他的强大支持下，我终于很争气地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或许是良心发现，父亲曾找到栄来看了我一次，并塞给我七百元钱。“我自己有。”我冷冷地退还了。他那张红黑的老脸显得更加灰暗，低着头走了——从此再没来过。
　　大学的生活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比高中轻松得多，莘莘学子们都自由组合成了一对对。但我没有条件和心思像其他同学一样悠闲，饥饿寒冷的威胁远远超过花前月下的罗曼蒂克的吸引。一有空，我就必须出去谋职，摆地摊、跑营销，甚至当搬运工，什么粗活重活没干过？究竟受了人家多少白眼，流了多少血汗和泪水，我已经记不清了。
　　刚放寒假，我就到学校附近的车站去卖报纸，把一个女孩的羞涩和自尊扔到一边，像小商贩一样高声吆喝。一天卖完报纸已是下午四点，黑沉沉的乌云将天空遮得不透一丝光，大片大片的雪花狂飞乱舞，凄厉的寒风像千万枝利箭穿透衣服刺进骨头缝里。但我没有企盼风雪的停止，仍咬着牙齿拖着两条木棍般僵直的双腿向前挪。如果风雪注定了要将我埋葬，又何必苟延这一时！
　　木然地回到学校，身上的积雪已达一寸厚，我远远地发现宿舍大楼底下有一个人正焦急地张望，他外罩一件黑色呢大衣，身背一个深蓝色的大挎包，左手握着一枝冰洁如玉的梅花，右边的石墩子上还放着一大盒生日蛋糕和一把伞。“好像是沈哥哥吧……”我正暗自猜疑，“兰馨！”那个人已经叫着撑起那把褚红色的小伞向我迎了过来，为我挡住漫天的风雪。“沈哥哥，我……”不知为什么，我的眼里忽然储满泪水，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回到最疼爱她的父亲身边一样，心里有着无限的委屈要向他哭诉，而刚才我还那样坚强，孤零零地走过一段长长的路。“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出去？小心冻坏了。”他半是责备，半是关切，一面为我拍打身上的雪花。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故作神秘。我疑惑地摇了摇头。“看你，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我才想起来。二十岁，一个人一生中也只有这一个如花的二十岁！但十九个这样的日子都平淡如水地流走，第二十个还会刻意记住么？
　　同学们都已经回去过新年了，整幢宿舍大楼显得格外空寂。我把那枝梅花插进瓶子里，放在窗前。腊梅映着窗外苍茫的白雪，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芳香。他亲自为我点燃二十根彩色小蜡烛，融融的烛火摇曳出一片温馨。我用眼角迅速扫了他一眼，谁知正与他地热辣辣的目光相撞，我正要将头扭向窗外，“兰馨！”他从心底低低地发出一声呼唤，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惊喜、羞涩、恐惧，还夹着一丝略带娇嗔的恼怒齐上心头，我拼命推开他，而他的双臂却如铁圈一般把我箍得不能动弹，我的嘴唇也在这猝不及防中无可逃遁地和他相遇……热烈的长吻之后是相对的平静，狂跳不已的心也渐渐恢复，但耳根子还是烫得厉害。它来得如此迅猛和突兀，难道这就是我久久期待而又迟迟不敢正视的爱情吗？我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这巨大的塝让我细细回味了好长一段时间，每次想起那个飘雪的夜晚，也都像吃过辣椒一般，双颊会不由自主地发烧；独自一人时，便手托着腮帮一呆就是半天，痴痴地设想着未来日子里种种美好的画面。没想到即将毕业时，他的一封信打破了我的所有憧憬——

　　亲爱的兰馨：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看到这里，请千万不要难过，我也是没有办法。
　　还是让我从头告诉你吧。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其实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本校的一位女教师早就对我有意，而我总是严格地和他保持着一段应有的距离，因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那个周末的下午，她说她第二天就要出外学习，晚上邀请了几位朋友家中小聚，其中就有我。我想既然是朋友之间的普通聚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多考虑就答应了。到了那儿才发觉，除了我之外再没第二个来。我有些难堪，稍坐一会儿正准备走时，她极力挽留。盛情难却，我只好重坐下来，没想到她左一杯右一杯把我灌了个烂醉……
　　第二天，我稀里糊涂醒来时，却意外地听到一连串痛哭和责骂：“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喝酒，没想到你竟这么卑鄙！你这披着羊皮的狼！我可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叫我以后怎么见人啊！”我这才明白自己昨晚闯下了大祸，深悔自己的冒失了莽撞。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又有把柄落在她手里，只好向她妥协……我太懦弱了，拿不出一点儿勇气来……
　　当你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哦！我不值得你爱，彻底忘了我吧！以后也用不着再联系了，那只会徒然增加彼此的痛苦。你年轻，美丽，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最后一次吻别！
　　一个与你失之交臂的人
　　2002年5月5日

　　信中还夹着一根剪断了的红丝。“不！这不可能！你骗我！”我双手颤抖地拿着那封信，泪水喷涌而出，难道我几年来执著的爱情竟是这根断红丝？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见他最后一次，让他当面告诉我！如果他真从口中说出来，我一定会拼命忍住泪水转身就走，永远不会再找他的！
　　魂不守舍地来到他的学校，才从教务处得知：他已于三个月前得了晚期肝癌，生命垂危！我猛然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你真傻！你以为轻飘飘的一封信就能断绝我对你的思念吗？”毕业班已经没多少课，我干脆日夜他的身边，哪怕一秒钟都舍不得离开。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长发，深情地说：“兰馨，我一直都很爱你，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么纯洁、美丽、坚强。那时只是因为你还小，而且心灵的创伤没有愈合，我希望能用时间来淡化、消除隐痛。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苦苦等你……”
　　医生告诉我，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他的身体抗病能力极差，病情沉重。我这才想起那次我把自己刚获得的奖品送给他时，正碰上他啃冷馒头酸腌菜的情景。而他只是以习惯吃面食为借口轻轻敷衍过去了，可我竟也没有仔细考虑就信以为真了，我真恨我自己！
　　我把几个月来在一家鹟做兼职的微薄积蓄都贴进去了，他的病情还是令人揪心地一天重似的一天。弥留之际，他要求我一定要把他的骨灰洒在那个清潭里，并要我答应他好好活下去。我不敢看他那期盼眼神，只是不住地点着头。他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被我捏在掌心的双手变得分外有力，惨白的脸上恢复了平素惯有的血色，那无神的双眼又放射出我所熟悉的坦诚和关切的光芒来。“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当他竭尽平生的气力说完这句话之后，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蓦然爬上他那才经历了二十六度春秋的脸庞……
　　为什么等待我的总是伤心的结局？为什么岁月留给我的只是肝肠寸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欲哭无泪，四年前苍天没有夺走我的生命，可四年后它却残酷地夺走了我的最爱！我最后一次吻着他那还带着余温的嘴唇。
　　如果未曾相逢，或许心情永远都不会沉重；真的失之交臂，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轻松！深秋的巣水依旧清澈透明，水中的游鱼照旧悠悠来去，无拘无束。夏日茂盛的青草已枯黄萎蔫，几只寒蝉躲在一角凄切地鸣叫着。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墓碑暴露无遗，直挺挺地耸立在远处的荒草丛中。生的意趣，死的宁谧，竟映衬得如此鲜明。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长叹一声，久久地伫立在这漫山落叶飘洒的萧萧秋风中。冬季就要来了，谁再来为我点燃生命的蜡烛，驱散那罩在周身的漫天寒气？

　　（本文发表于《白桦林》2002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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