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你入梦

　　这趟行程确实不顺利。

　　杜家一直是杜湛国的后援，养一个部队需要大量烧钱，当局现在越来越不作为，军需逐年克扣。如果不是杜家支撑着，华北一带的防线早就坍塌。

　　这也是为什么杜湛邦当年脱下军装，回家辅助他爸的原因。杜家不需要两个军人，更需要扩大家业的能人。

　　往年，杜家也在源源不断往平城运送物资和军需，但今年需求倍增。

　　一月前，杜湛国来信，要杜父和湛邦同走一趟，有要事相商。

　　杜湛邦去了才知道，平城涌入了大量难民，都是在北边过不下去的百姓。自从东北三省被日寇控制，民生凋敝，无数家庭家破人亡。逃难过来的人们，平城是应容尽容，但也引发了很多问题。

　　杜湛国独木难支，需要杜湛邦过去帮他解决这些事情。首要是口粮问题，后续还有安置、管理等等千头万绪。

　　同时，小股的外国敌军也在不断干扰，端午以来的这几个月，小仗不断，就没安宁过。

　　他更恼怒的是，国难当头，当局竟然还有心情搞内讧，最需要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时候，当局执政者将刀刺向了自己同胞身上。

　　这次，他以商队的名义偷着保护了几位得罪了当局被围剿的革命者。但遗憾的是，名单上的人没有全部运送出来，牺牲了两位。

　　这也成了他的隐痛，还不能声张。

　　杜湛国现在日子也不好过，上头忌惮他又不得不重用他，经历了几摊政治浑水，他的信仰也正在崩塌。

　　回程前，父子三人进行了一次密谈，时局混乱，杜家应该寻找退路了。

　　甭管心里多少弯绕，面对孟斯唯，杜湛邦依然想要好好保护她，不想让她徒添烦忧和压力。

　　该发的疯，那会儿在车上都发完了，到家后，他是真的深刻反省了自己，说那些屁话确实太没品，给她气哭了，也是自己混蛋。

　　他从平城一路赶回来，两宿没睡觉了，身体疲惫不堪，但神经却还绷着，太阳穴一下一下跳，心悸发虚。

　　孟斯唯看他脸色实在是不好，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没睡好。”

　　杜湛邦抽完这支烟，没再点，仰靠在椅子上，虚闭着眼。

　　又一阵夜风打过，孟斯唯紧紧外衫，“这趟遇到什么事了？我看你很累的样子。”

　　须臾，杜湛邦才开口：“老太太身体不好，沪城的冬天阴冷，老人家那腿受不了。恰好我前次去南洋找到个好地方，风景如画，四季如春，那边正在建杜氏新的厂房，父亲与我商量好了，入冬前把老太太和季姨送过去度假，以后，杜家的产业也会慢慢向那边倾斜。你......这次要不要一起过去玩玩？”

　　孟斯唯心中一紧：“国内是不是要开战了？”

　　杜湛邦眸色微动，没想到她这么敏感，“没有，你不要多想。”

　　孟斯唯轻哂：“你不用瞒着我，我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其实回国前，很多人劝过我现在不是回国的好时机，你也留过洋，应该知道海外的华人圈子对时局最是敏感，获得的消息不比你们国内少。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回来了。”

　　“所以你为什么回来？”杜湛邦目光如炬，逼她说出一个答案。

　　“……”孟斯唯抿抿嘴，无言以对。

　　寂静中，人的感官似乎会无限放大，杜湛邦又闻到那股似有若无又沁人心脾的香气，他太熟悉了，那是孟斯唯身上的幽兰香味，曾经每一次耳鬓厮磨都让他迷醉不可自拔的香味。

　　这三年，他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女人，什么香气都有，但再没有这抹幽兰香让他痴狂。

　　人的执念就是这样。如果从未拥有，或许还不会在意。正是拥有后再失去，才会怀念到疯魔。

　　杜湛邦的眼神太有侵略性，势必要个答案的样子，孟斯唯叹口气：“我回来自然有我要做的事。这次我不去了，让妈妈陪着老太太去吧。”

　　见他皱眉欲再说，孟斯唯摆摆手打断：“行了，你不用多劝我。以后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去你说的那个很漂亮的地方看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国难当头，我也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不然你以为我回来为什么？”

　　杜湛邦挑起一边的眉，仿佛来了兴趣。“噢，可以说说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孟斯唯看了看天色，很担心他是否熬得住。

　　“几点了？你确定今晚要和我彻夜长谈？”

　　慵懒的男人轻笑一声，留下一句“等我”，快步进屋。很快他就出来，手里竟然拿着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

　　孟斯唯瞪大眼睛：“你疯了？”

　　杜湛邦瞅她一眼：“你不是早知道？”抬手倒好酒，递给她一杯，又说：“难得这样聊一聊，来吧，今晚不吵架，说点心里话。”

　　他很真诚，语气间又有点小心翼翼的乞求，孟斯唯叹口气，接过酒，“这样的熬夜，仅此一次啊。”

　　杜湛邦笑。

　　于是，孟斯唯跟他说了柱子的事，最后提了嘴：“对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柱子的爹竟然在你的厂里做工，丁春生，你认识吗？”

　　杜家纺织厂有近千名工人，杜湛邦还真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摇摇头，表情变得严肃：“十年前，沪城就开始全城建设自来水体系，现在看来，又是面子工程。丁春生的事，等我回厂里了解一下，既然是我们厂的工人，后续我们会负责到底。”

　　孟斯唯：“那我先替他谢谢你。”

　　杜湛邦跟她碰杯：“什么话，这事应该是我谢谢你。”顿了顿，他又加句：“还有威廉，也谢谢他，下次我请他吃饭。”

　　孟斯唯扯下嘴角：“吃饭就不用了，反正你也看不起什么洋鬼子英国佬。”

　　“……”杜湛邦表情一瞬间不自然，最后投降：“又来？小唯，我再次道歉。”

　　孟斯唯喝口酒，掩下嘴角的笑意。

　　杜湛邦：“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和威廉最近在做一个有关沪城城市卫生与健康的调研，我想重启自来水建厂的计划。如果当局不拨款，我想联系商会牵头……”

　　说着，孟斯唯瞄了一眼杜湛邦，斟酌了一下措辞，眼含期待地说：“你现在在沪城工商界一呼百应的，杜大老板是不是可以贡献点资源啊？”

　　“哦，有事就喊我杜老板，无事从来不理人。孟斯唯，你长进了。”

　　啧，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点酒，孟斯唯现在看杜湛邦竟然有点可爱。

　　她讪然：“我哪有。”

　　杜湛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继而说：“这不是小事，你想清楚了吗？这事吃力不讨好，办成了，好名声落不到你头上，办砸了，罪责不少担。而且，虽是造福了大众，但你的麻烦事儿会多不少，可不只是投入点心血那么简单。”

　　“我知道。”孟斯唯凝目蹙眉，想了很久，终于释然一笑：“我知道这很难，我还有点逞英雄了，但是谁让我遇到了呢。如果我视而不见，过着自己优越的生活而对别人困苦的日子无动于衷，明明有能力做些改变却毫无作为，以后我一定会后悔，并厌恶这样的自己。你呢？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自问自答道：“你肯定是跟我一样的选择，对，你甚至会做得更好！”

　　杜湛邦这人别看小毛病不少，但在家国大义、品行操守这方面没得说，孟斯唯很肯定。

　　被她狠狠肯定的男人，无奈一笑：“你倒是看得起我。”

　　但心里，杜湛邦又被她熨贴了，这就是他爱的女人呐，总是几句话就能摸到他的灵魂。

　　杜湛邦从烟盒里抖出根烟点燃，“理想很丰满，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事不简单，战线会拉的很长，碰的壁也不会少。而且现在沪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重重，当局目前根本没有心思为百姓做实事，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内有政客投机倒把，国家的出路在哪，国人怎么自立自强，说实话，我现在每天忙忙碌碌的，但心里也很迷茫。”

　　这是个自视甚高的男人，少有袒露自己脆弱的时候，不知怎么今晚都说出来了。

　　孟斯唯很有同感，这种时代的悲伤深深镂刻在每个人的骨血里，她握住杜湛邦攥成拳的手，“我在国外，也体验过一些不平等的事，每次我都告诉自己，会过去的，早晚摘掉‘东亚病夫’的帽子。湛邦，只要我辈努力，中国一定会有站起来的一天。”

　　杜湛邦紧紧反握她的手，两人眼里都是簇亮的星星之火。

　　隔日，孟斯唯回学校授课，临近小考，课程增多，偶尔夜里还增加了自习。

　　就这样忙碌了几天，突然一天中午，威廉找到了学校里。

　　“Nancy，想约你一面，可真难！”

　　孟斯唯无奈一指桌面，成堆的教材和亟待批复的作业，“你看，我最近是真的忙呀。”

　　英国人是真的懂浪漫，明明是来办正事，却也不忘加点浪漫细节在里面。威廉将一摞资料递给孟斯唯，顺手又从身后变出一小捧红玫瑰奉上。

　　馨香气息扑鼻，孟斯唯惊讶地看着他。

　　威廉笑着说：“学校门口有个小女孩在卖花，她说没有女人能拒绝漂亮的红玫瑰。希望你喜欢。”

　　“威廉……”孟斯唯摇头失笑，很是无奈地收下花，“谢谢。”

　　“很衬你。”送完花，威廉开始说正事：“这是我最近整理的一些资料，里面有沪城考察总结，还有近年大型瘟疫介绍，最后我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自来水建厂报告，可能还不全面，你看看。”

　　孟斯唯如获至宝，惊喜地接过这份沉甸甸的卷宗。

　　“这太棒了！威廉，谢谢你！你考虑得比我还要周到，这也正是我最近在整理的，我太需要这份资料了，你可帮了我大忙。”

　　看到她欣喜的样子，威廉也扬起大大的笑容，“你别这么客气，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干这件事嘛，真能让老百姓喝上健康干净的水，我们的辛苦就没白费。”

　　“嗯！”孟斯唯重重点头。

　　两人就接下来的计划聊了一中午，直到下午孟斯唯的课快开始，威廉才走。

　　上完两节课，临近下班的时候，柳成荫来了。

　　她带来一个大八卦，孟斯唯听了个开头，就无语推她，“什么啊，瞎传，那是卫生署让我接待的医生，也算我一个朋友，他是来给我送资料的。”

　　柳成荫扒拉那被水泡得愈发娇艳的玫瑰，戏虐地看着她，“什么朋友啊，竟带着玫瑰花来。学校里可都传遍了，说孟老师行情可真好，又是开着洋车的贵公子，又是风度翩翩的老外，这追人都追到学校里来了。”

　　那开着洋车的贵公子指的就是杜湛邦。孟斯唯授课没多久，杜湛邦已经来接过她好多次了。

　　孟斯唯：“这都谁传的啊，真够无聊的，中午的事，远在西楼的你都知道了，都没正事的呀。”

　　“所以，那英国人帅不帅？他帅还是杜老板帅？”

　　“……”孟斯唯白她一眼，扔给她一摞卷子，“柳成荫小姐，你也闲得没事做呀！没事来帮我批卷子。”

　　柳成荫求饶，她是最烦英文，“我错了，再不瞎说了，你是知道我的，看见英文就头疼，孟老师饶了我吧。”

　　两人闹了一阵，柳成荫才说正事。原是她母亲在周末要举办酒会，这次是打定主意要给她相亲，邀请的都是沪城青年才俊、名门淑女，名为联谊沙龙，实际就是个大型相亲会。

　　柳成荫真的头疼，她想邀请孟斯唯和赵甜甜陪她，有她们在，她母亲不至于强逼着她单独和陌生男性相处。

　　“好小唯，礼拜天你就陪我去嘛，帮我混过这次，我把我爸收藏的那套莎翁原著送你。”

　　孟斯唯惊讶看向她，扑哧笑出声。

　　“去，我去！柳伯父有你这样的闺女真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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