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

作者:當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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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迷(二)


      大年三十的晚上,人间热闹依旧,烟火比星辰璀璨,爆竹门户响连天,年夜饭完,江南下起了一场小雪,叶子楷打着大蒜味的嗝,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到街上看热闹,手里还拿着两个葱包烩,此前他已经吃了不下十个了。这里不吃饺子,秦琤和秦年都还是比较思念饺子,不像叶子楷,入乡随俗信口即来。
      唐高恕提前买了炮仗,跟大家一起到街上空地放。秦琤被秦年灌下一肚子的苦药,皱皱眉头伸手找秦年要抱抱,秦年笑着打了他的手一下,骂他没羞没臊。
      她在他身边绕了两圈,最后神秘兮兮地摊开手,手心躺着两颗桂花糖。
      秦年打着伞与秦琤一起出门,叶子楷身边不知何处又围了一群女孩子,欲与她们一起放烟火爆竹取乐,唐高恕在他旁边和他吵架,因为那是要给秦琤秦年放的烟花。
      过年就是这样,走到哪都要预防着被炸的危险。
      兄妹二人打伞在树下立着,且看他们放着烟花爆竹,秦琤把手藏进袖里,一张口白烟升空:“马上就可以吃元宵了,我要跟阿年一块,吃十碗。”
      秦年取笑道:“你吃得了十碗,我便给你煮百碗。”
      秦琤瞥了她一眼,笑道:“浪费粮食,你小时候吃不完米饭,父王就要打你,后来你长了记性,每次都拿个勺,偷偷从桌下面递饭给我,好久都没挨打了。”
      秦年露出好奇模样听着,这段她倒是从未记得过。“哥,以前你老师是不是常常说,你长大就是昏君一个。”
      秦琤抬了抬眉,露出一个为难不堪的表情,道:“应是有的。”
      秦年轻笑:“我做梦梦见你的时候,我也是这般想的。”
      “好哇,阿年真是白眼狼。”秦琤低声道,边笑边骂,骂人也是温柔至极。
      这个人真奇怪,教她无论如何都生不了气。
      秦年挽着他的手臂,眉开眼笑地望着夜空,烟火盛放。
      店铺都关门歇业了,街上仍是不少人,都来图个热闹。家家户户挂两个吉祥灯笼,串串红辣椒摆在门外,甜橘蜜糖候在桌上。
      秦琤在外呆不了多久,没一盏茶便被秦年领着回客栈了。
      跨年时,唐高恕发压岁钱,见者有份,客栈上上下下几乎都对唐高恕感恩戴德马首是瞻,给秦琤和秦年的分量更是惊人,几张银票洒下来,秦年便觉得后半生不用工作了。
      满客栈弥漫着有钱啊有钱的叹息声。
      秦琤撑到了子时,已然十分了不得了,新年的道贺声一结束,秦年立刻把他扶回房间,擦了擦他烟尘厚重的脸,身上都是爆竹香火的味道,秦年道:“快些睡了,明儿再洗澡。”
      秦琤笑着点头,细语道:“阿年也去睡吧,很迟了。”
      秦年走之前,秦琤极快地握了握她的手,松开时秦年一下子想起上回和妙妙偷鸡摸狗地去找他时,他也这么握过她的手。
      “新年快乐。”他的声音极轻,秦年差一点都听不见了。他闭上眼睛,又道:“还没有买新年礼物给阿年,等过几天店铺开张了,哥哥买给你。”
      秦年甜甜应道:“嗯。哥哥,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你要好好的,阿年陪你看江山。

      新年初一,谁也没想到,秦琤醒不过来,白才福和唐高恕等人都没有及时发现,秦年是第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的,全身温度低得可怕,呼吸十分薄弱,一时慌了,翻了二楼栏杆跳到一楼去找白才福上来。
      白才福迈开老腿,恨不得四肢并用爬上楼梯,到房间一看秦琤,又昏迷了。唐高恕和白才福二人熟练地配合,一人推掌一人行针。
      碍于秦年在旁,二人眼神交流,怎么这么快又复发了。
      秦年焦灼地等待,全程盯着秦琤一语不发,不敢问也不敢想。
      最后白才福谦卑开口道:“公子暂时昏迷了过去,方才行过大穴,不知何时能醒来,如果今晚之前不能醒来,奴才便再行一次针。”
      秦年着急上前,道:“那他......会不会很危险......”
      白才福缓缓摇了摇头,道:“尚未可知,每一次昏迷,他都是鬼门关走一遭,秦姑娘放心,云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数百次的历练苦痛他都捱过来了,更何况如今他同您在一起,更不会轻易认命的。”
      秦年咬着唇,双手握着秦琤冰凉的手,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满心忏悔,是她没用,练了一身武功,可到头来还是不能与他并肩战斗。
      夜晚秦琤仍没有醒来,秦年一整天守在他身边,吃不下饭,白才福又行了一次针,说秦琤这次昏迷很深,今夜是醒不过来了,需明早行第三次针,第三次也是最凶的一次,如果这一次不醒,就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秦年听完脑袋一片空白,险些也晕了过去,白才福看出秦年脸色苍白,一天没吃饭,这样下去肯定也是要病的,便叫叶子楷把她送回房间,煎了一剂药请她服下,秦年躺床之前叮嘱道务必保证有人看护秦琤的安全。
      唐高恕和叶子楷轮流守夜,秦年这一觉睡得很沉,又梦到了新的记忆,梦外的她看着梦里的自己和小秦琤想着,醒来一定要告诉他,竹节里面那副画上原先明明没有那只长得跟怪物一样的胳膊手,那是小秦琤嫌离妹妹太远,最后一笔添的,才不是秦年的杰作!
      可秦年醒来的时候,秦琤还是没有醒来,白才福已经行过第三次针了,秦年草草吃过清粥之后,又守在他的床边。
      最迟七日,七日之内不醒,任是老谷主驾临此地,也无力回天了。
      秦年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拜佛拜天拜菩萨了,她一直以为那是傻子才会去做的事情,她以前总是认为自己能够完成完美,用不着他人置喙,可现实一次又一次证明她的无能,她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世界,她也要有所精神寄托——所以,拜佛也好,跪天跪地跪宗庙也好,让他醒过来吧,求求你们了。
      七日有多难熬,秦年从来不知道,她有时候伏在秦琤床边胡思乱想,有时候在发呆,发着发着就睡着了,有时候替白才福上街跑腿买药材,走着走着就忘记了是哪几样,折回去问白才福,他后来就写纸条给她。
      唐高恕和叶子楷两兄弟为了秦琤也是够呛,昼夜颠倒,白天睡觉,晚上值班,这几日开销莫名其妙地少了。
      大家都没有露出着急的样子,秦琤不见醒也没有说什么,日子也一天一天过去,越等反而心越平静,只等着第七日的到来,再将心中的汹涌爆发出来。
      任凭外面锣鼓喧天爆竹震耳,任凭大雪纷纷橙黄橘绿,都与秦年无关,这个年谁也无心过。
      第七日终于来了,大家安安静静等过了白天,没醒来,没要紧的,还有一个夜晚呢。
      秦年没有睡,守在他的床边,不知第几百次盯着他胸前的竹节发呆,失而复得,总是不得长久的,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了。
      她在想,如果秦琤先去了,她该怎么办,日子还得一样过,回北疆,跟钟离央接着过军旅生活,眨眼间光景变,二人白发苍苍,唯独那个温柔的少年,与天不老,时光带不走他。
      江南的夜晚也是安静的,但是有水流声,风一吹,便觉得忽近忽远,朦朦胧胧。偶尔看到几个书生骑骏马进京赶考,意气风发,秦年好似也瞧见了自己当年下山,初入江湖的样子,自嘲地摆弄了嘴角。
      她又想起钟离央,他曾说过当自己发现做不到河清海晏时,就会选择保全自己的利益。秦年那时问他你也会这样吗,他说也许,彼时还嘲笑了他,而今不知谁又在笑谁。
      向天阑曾问她,练武是为何,她答为强者,能护得住心爱之人,可她还是没能成为强者,到底怎么才能呢,她想了想,找个机会,再去问问向天阑。
      一个晚上,四双眼睛盯着秦琤,他安静得像一幅画,迟迟不肯醒,而其他人,也舍不得打扰他。
      第七日的夜晚过去了,好像结束了......秦年恍惚想到,结束了吗?奇怪,自己的心怎么可以这么平静,为什么一点波动都没有,大家为什么都这么平静,静得像是一场梦,究竟是秦琤睡在梦里,还是秦年从一开始就没醒过来......
      她突然转头,把白才福、叶子楷、唐高恕的三张截然不同的脸一一看遍,然后再次看向秦琤,狠狠地甩了自己一耳光,火辣辣地疼,在此刻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受罪的不该是他啊......老天爷......开开眼,求求你了......换我去吧......换我去啊......
      秦年痛苦地闭上眼睛,紧紧握住秦琤的手,秦年忽然抬头,猛地睁开红了的眼睛,他动了!
      她刚刚感觉到他的手指主动去碰她的手指!
      秦年激动地转头,说与他们听。
      白才福欣喜上前给秦琤把脉,眯起眼睛仔仔细细一番查看,秦琤全身上下仍是毫无动静,没有苏醒之迹。
      白才福道:“您是不是太激动了,感觉错了,公子他......明明还没有醒......”
      “醒了!”秦年激动地大声反驳道,“真的!千真万确!他动了!他刚刚握了我的手,碰到了我的无名指,第二个指节!我发誓!你们信我!信我!哥哥醒了!哥哥醒了!”
      可秦琤依旧面容安详地闭着眼睛。
      叶子楷拍了拍她的肩膀,稳定她的情绪,道:“好,我们信你,我们信你,再等等看。”
      秦年含着泪点点头,又趴回秦琤的床头,看着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脸,偷偷地流下几滴清泪。
      哥哥,哥哥,睁眼看看阿年吧,阿年会乖的,阿年不会再偷偷给你绑麻花辫了,不会再在你脸上画王八了,不会再骂你了,不会不听你的话了......阿年不会再离开你了......
      哥哥......醒来吧......
      哥哥......看看阿年吧......
      别把阿年一人丢在这个世界啊......
      秦年没熬到次日清晨,喝下了白才福端来的一碗药,昏睡了过去,这碗药剂的量,是整整两天,她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如果秦琤真的没有醒过来,他们会按照秦琤的原话,把秦琤的骨灰送到故国的旧城,与他的国家、他的将士、朝臣、老师、兄弟、父母,呆在一起。除了秦年,他们都不知道秦琤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是旧朝的人。秦琤还说:“还有,不要让阿年知道,如果她不稀我,你们就什么都不消说,如果她难过了,你们一定要帮我哄好她,保护好她,未来的日子,让她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所以他们选择了先让秦年歇上两天。
      秦年醒来的时间比他们料想之中的早,一昼夜加上半个白天,她感到手脚发麻,动了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她好些了,终于能动了,意识也清晰了,也回想起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了。
      她猛地起身,走向门外,起得太快,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视线还全是黑的,眼前密密麻麻一片黑压压的星子,口腔干涩,嘴上喊着:“哥......”
      她出门只需转身走几步就可以到秦琤的房间了,因为就在隔壁,直到走到他房间的门口,她的视线才恢复过来——门没关,秦琤醒了!
      她大跑过去,头更晕了。唐高恕和白才福还守在床边,叶子楷听闻秦琤已醒,便睡去了。秦琤正半躺半坐倚在床头,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吹着气,白白净净的脸蛋,一抬眼便对秦年温柔地笑。
      眼花一瞬间泛出来了,她想冲上去抱他,又忍住了,他太脆弱了,她生怕不小心弄坏他。所以她没有人情味地只说了一句:“把药喝了。”
      秦琤不高兴地收回目光,一口气喝光了药,把碗给白才福,双手空空才好拥抱她。
      秦年抱了上去,动作很轻,一笑就要哭出来了。
      秦琤故作轻松地问:“哥哥不在的时候,阿年有没有乖啊?阿沚说你不吃饭,有没有这回事,嗯?”
      秦年正流着眼泪,背对众人,一开口就暴露了,她才不会回答呢。
      “阿年以后不许这样了,要好好吃饭、睡觉,要照顾好自己,听见么。”
      秦年点了点头,把眼泪抹在他肩上,离开他的拥抱,水汽氤氲的眼睛看向他,相视一笑。
      谢谢老天爷,把他还给了我。
      白才福说秦琤虽然醒了,身体还没恢复过来,还不能下床,没两天缓不了。故而这两天秦年便守在他身边,几乎同吃同睡。
      秦年闲下来的时候想想,其实江南这个地方选得蛮好的,冬天不冷,偶尔细雪飘来,行水船赏风物,走走青石板路,抬眼水榭歌台,只要不是过年过节,夜晚就会极早安静下来,开店的纷纷收摊,几个温婉姑娘执伞而行,细语呢喃。
      所以她才想跟老了之后跟钟离央到江南住啊,他会吹笛会弹琴,到哪都好过活。她有点不敢想他,新年了,他是不是还在北疆,也不知道吃得好不好,仔细想想,他好像也总是一个人,富贵高官,他从没入眼过,论知交,只有向天阑一个,孤身多年踽踽独行,偌大天地竟无一与他合拍,他是不是也如自己般,被天下遗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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