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听蛙

作者:南柯子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假小子


      我比较偏爱宽松修长的服饰,夏天穿一袭略带几分仿古情调的长裙,春秋季则披一件焦糖色的长风衣,冬天一条手工织的镶金边的大红牡丹花围巾是少不了的。闲暇时节,常独自携一支洞箫去湖边,且吹且漫步;或者索性坐在湖畔的青石上,望着一汪碧水发呆,任凭微风轻拂着鬓发……一副多愁善感的小女子模样。
      其实我并非生来就是个文静的淑女。因父亲盼子心切,我这个三女儿素来被他当作男孩子养,剪一头短发,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男式衣服。我十分淘气,偷梨子、放野火、捅马蜂窝,只要男孩敢做的事,几乎没有我不敢做的。站在男孩堆里,没人怀疑我是个女孩。男孩常常会把一些死蛇、死蚯蚓或活蹦乱跳的癞蛤蟆偷偷藏进女孩的课桌抽屉里。等女孩打开一看,一声刺耳的惊呼会让他们得意好半天。这时我会很仗义地用一根小棍把它挑走,让一干同学目瞪口呆。在此我必须申明:我之所以不用手提着扔出去,是嫌它太脏,可不是害怕哦!可是后来有一天,我漫步在大学校园里,正和同伴谈笑风生,忽然惊叫一声:“蛇!”把身边的同伴也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根粗粗的黄布条,被路人踩得扁扁的,紧贴着地皮。我想起少年时的举动来,不由自失地一笑:怎么年龄越大,胆子反而越小了呢?
      夏天在抽得半干的池塘里,全村男女老幼往往一齐上阵,拿着大网小网将一塘齐腰深的水搅得天昏地暗,然后浑水摸鱼。我必然是其中一员健将,端着筛子大小的鱼网东撮西捞,不过一尺以上的大鱼都害怕得躲开了我,所以我只能网几条三四寸长的小白鲢解解馋。冬天则扛一把钉耙,带着一个空酒瓶去山上耙蜈蚣。这是一条无本万利的生财之路,只要胆子大、运气好,半天下来就能收获二三十条,卖给马口镇上的药铺,小的两三毛一条,大的七八毛一条,如果捉到特别大的老蜈蚣,可卖到一元钱,稳稳地有十来块钱的进账。每到农闲时节,村里的男孩就三五一伙,到山上寻宝。我的同学彭海霞的二弟彭金波手段最为了得,他可以三两下就把蜈蚣的两颗毒牙拔掉,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其背脊,将它真正玩弄于股掌之上。我的堂姐妹们对这个都不感兴趣,男孩又不屑于捎上我,只好独自前往了。我用钉耙左敲敲,右翻翻,好不容易找到一条一寸多长的红色小蜈蚣,看到它浑身的脚不停地向前颤动,细长的身子自如地游走在石缝中,我怎么也不敢伸手去捉,眼睁睁地看着它从眼皮底下溜走。看来这碗饭还真难吃,我只好万分遗憾地作罢。
      老师上课时,我有时会开小差,在课本边缘用铅笔画些花鸟虫鱼,或者勾勒古装美女头型,或者索性乱写一气。我们早在小学课本里就学过多篇鲁迅的文章,知道他本名叫周树人;后来又学到周作人的散文《蜘蛛》,听老师介绍文学常识,才得知他是鲁迅的二弟,他们还有个三弟叫周建人。我灵机一动,在课本的空白处分作三行,为周家“派生”出“九兄弟”:周树人、周树鬼、周树神;周作人、周作鬼、周作神;周建人、周建鬼、周建神……
      正因如此,别的女孩已经开始精心地打扮自己,并注意到异性的时候,我却依然稀里糊涂。早在读小学三四年级,班上就传闻谁和谁好上了,谁亲了谁一口,那时我们还压根不知道“约会”一词。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大我两三岁的同学方扇梅拉住我,一脸诡秘地笑着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照实回答才行。”我忙应声道:“好。”她眼珠一转,痴迷地望向学校破败的屋顶,半天不说一句话。我急了,催促道:“你快说嘛!卖什么关子?”她戒备地望了望四周,才低声说:“你喜欢我们班上哪个男生?”“喜欢哪个男生?”我惊讶地地搔了搔头皮,这个问题可从未跳进我的脑袋瓜子过。
      她见我傻乎乎的不开窍,又提示道:“你觉得哪个男生最好?”我把班上七个男生逐个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他们有的跟我打过架,有的抢我的新自动铅笔,有的嘲笑我头发里虱子多,没一个好货。想到这儿,我恨恨地说:“一个都不好!”从小学到高中,学生谈恋爱一直被老师和家长视为奇耻大辱,他们认为谈恋爱就一定会影响学习,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稍有耳闻,他们便千方百计地阻止,没完没了地批评教育,让那两个当事人臭名远扬,再也抬不起头来。所以我从不愿意跟男生交往,既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也无心观察他们。
      况且我的两个姐姐都辍学很早,相继进了小镇上的石山服装厂,每天早出晚归,一年到头极少有休息的时候。父亲也巴不得我早一点辍学,挣钱给弟弟盖新房。“要是留级就进缝纫厂!”父亲带着三分玩笑七分威胁说。在家里的饭桌上、在村里聊天的人群中、在我不听他的话发怒时……在各个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父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谶言式的口头禅。
      我曾多次到过石山服装厂,它与我们石山中学相隔很近,地处石山街正中心。车间里一百多台电动缝纫机依次排开,上班时节电机齐鸣,震得几百米开外都能听到,彼此交谈必须像泼妇骂街一样扯直喉咙喊,才能勉强听个大半。棉絮、布丝、纱线像病毒一样在车间漫天飞舞,无孔不入,空气永远都像冬天快要下雪的铅云那么灰暗,女工们每人戴着一个大口罩,鼻孔里依然黑乎乎、脏兮兮的。长期在这种环境中工作,会形成粗嗓门讲话的习惯,并很容易患上耳鸣、肺炎等疾病。
      我想象不出世上还有哪一个地方比石山服装厂更可怕,只觉它像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不管是谁进去就永世不得翻身。我在心里暗暗说道:“看吧!我宁可死都不会进缝纫厂的!”每一次考试——不管大考小考还是平时测验——过后,我都十分忧郁,因为只要我哪一次考砸了就会留级,父亲一定会把我逼进石山服装厂的。好几次考试过后,我徘徊在学校旁边的水库堤岸上,恨不得一头扎进去,一遍遍地自问:“要是不及格怎么办?会不会真的进那个黑坑?”“要是留级就进缝纫厂!”多少个深夜的梦中,我都被这个宿命般的判决惊出一身冷汗。我只有拼命读书,因为这是跳出农门的惟一出路!
      直到我跨进大学校门,蓦然发觉身边的同学都出双入对的,端详镜中自己略带疲惫的容颜,才感到几分茫然,几分惆怅——原来在不经意间,青春已悄然流逝了那么多!仿佛只在一夜之间,我突然长大了。
      2018年3月10日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90429/4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