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听蛙

　　我对书的饥渴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小时候，家里清贫异常，一家五口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里。房子还是从生产队借来的，墙壁上千疮百孔，夏天蚊子苍蝇成群结队嗡嗡营营地袭击人，冬天西北风嗖嗖地从壁缝往里灌。家里除了一年更换一本的日历之外，便只剩下《唐诗三百首》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它的封面呈浅绿色，作者部分印着“【清】蘅塘退士编”。由于没有别的书可看，那本书不知被我翻了多少遍，书页卷了边，起了毛，渐渐地少数页面略有残缺，后来缺损越来越多……最后连封皮都烂了。其实不仅是我家，村里几乎没有人舍得把钱花在这种不能吃不能喝的“无用之物”上。
　　上小学后，我有了自己的交际圈。有一次，我见家境宽裕的同学熊会芬拿着一本《安徒生童话》看，别提有多羡慕了！我软磨硬泡，并向她再三保证绝不会损坏书籍，她才勉强借给我。四弟当时尚在襁褓之中，我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要抱着他玩，妈妈才能抽出身来做饭。那天晚上我拿到书，一边抱起他，一边急慌慌地翻开看，不料四弟冷不丁伸出一爪，抓烂了一两页。我憋了一肚子火，却不敢动手打他，只得在看完后硬着头皮还给同学。她当场骂我不守信用，发誓以后再也不借书给我了！
　　后来上中学，同学更多，这也意味着书籍的来源更广。无论什么书籍杂志抓到手，我都会在第一时间阅读，不看完决不罢休。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就把书放在抽屉里偷看，好几次都被老师发现，毫不留情地予以缴获。落到老师手里的书，基本上等于肉包子打狗，是不太可能要回来的——老师自己的业余时间还得消遣呢！偶尔我将妈妈给的零花钱抠下来，跑到镇上的租书摊租书，每本书押金五块，此外看一天五毛。每多看一天就等于多损失五毛，因此每租到一本书，我都会不顾一切地以最快的速度看完。我特别喜欢武侠小说，有一次租了一套上下册的《春雪瓶》，我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彻夜鏖战，仅用三天半就看完了，我的眼晴就是这么熬坏的。我们高中学校好像有图书馆，但并不对学生开放，在校整整三年，我连图书馆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暑假期间，我也曾在城里的书店打过工。书店里虽然放眼皆书，却并不是一个看书的地方，因为假如书店生意好，环境一定很嘈杂；但若生意差，老板的脸色又不会好看，要么将你当作出气桶，要么派点什么事折磨你，总之是不会仼由你在他眼皮底下安安静静看书的。因此我白白面对满屋子的书，却没有机会好好看几本，那份遗憾和屈辱的苦涩滋味，惟有自己默默咽下。
　　直到上南京大学，我才在校图书馆真正见识到书籍的海洋。由于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我非常珍惜在校时光，每天除上课之外，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图书馆，直到熟悉的闭馆音乐响起才走。站在整排整排摆满书籍的书架前，我就像清溪里的一条小鱼游进了浩瀚的大海，有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不管我怎样努力，在古今中外的先贤们竖起的无数座高峰面前，都无法改变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我惟有以手抚膺坐长叹！或许我穷尽一生，也只能向其中一座山峰迈进一小段而已。
　　读书的目的是什么？有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好像读书不是为了愉悦自身，而是为了金钱、财物和美女。聪明的唐太宗正是以此为诱饵，直接宣称：“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此网罗天下英才。正是由于这种功利思想作祟，有些人在人生的某一阶段可能会勤奋攻书，一旦达到既定目标，便不再学习，因为读书不过是他攀上成功的垫脚石而已。
　　有一次我去杭州的河坊街采访一位老中医，在等待的间隙从包里掏出一本《苏轼诗词选集》，旁边一个负责给他抄方的小徒弟问我看什么书，我把书的封面冲他眼前一晃。他感到有点意外，笑着说：“还有人看这种书？我只在年轻的时候才看，现在早就不看了。”我发觉他的唇边刚长出短短的髭须，比我小好几岁，怎么说起话来暮气沉沉？便好奇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他回答：“二十五。”我差点笑出声来，又问：“那你看这种书是什么时候？”“我读大学时。”我突然有些怜悯他，对他来说，读书不过是为了向老师交差拿学分，毕业后找份工作。他这样早就结束了学习，此后漫长的大半生都生活在浑浑噩噩之中，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感兴趣，人生似乎一眼看得到头，是多么空虚无聊啊！
　　如今我有幸在大学图书馆工作，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书，工作也成了我最大的快乐，我很迷恋这种坐拥书城的感觉。闲暇时节，我总爱缓缓地穿行于一排排整齐的书籍之间，深情地凝望着这些千姿百态的朋友，他们或深刻或浅近，或睿智或天真，或严肃或幽默，或犀利或圆融，或沉郁或明快，或感伤或愉悦，或冷峻或热烈，或雄奇或婉约，或典雅或朴讷……每阅读一本书，就是体验一次不同的生活，有限的人生也因此而变得无限丰富。
　　书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我的生活，无论何时何地，我的包里始终放着一本书；只要有一册自己喜欢的书在手，哪怕四周再喧嚣都无所谓；若是哪天因故没有读书，我心里就像缺了点什么似的……书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愿终生与之相伴！
　　2017年4月18日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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