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听蛙

　　雪消门外千山绿，猴到人间万户春。猴年春节即将来到，我们一家子又得浩浩荡荡地赶赴千里之外的聊城老家过年了，回想起数年前初次到公婆家的情形，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年暑假，还是男友的阿笨带着我的生活照回了老家一趟。他回杭后告诉我，他娘把我的照片视如至宝，每一个乡邻来找她嗑家常，她都会拿出照片炫耀一番。从那时起，他的家人及所有亲朋好友都盼着春节能见上我一面。
　　我心中三分欢喜，倒有七分惧怕。我生性腼腆，从小长这么大，跟男生同坐一条板凳都会面红耳赤，更别说到男生家里去了。素来听说婆媳之间是最难相处的，尤其是初次见面，几乎决定了以后婆媳关系的融洽程度。我一想到未来的婆婆将对我的容貌、服饰、履历、家世以及其他各种各样难以预测的问题进行直接审问或间接打听，便深锁愁眉，竟忧虑得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我和阿笨经过十余小时沉闷枯燥的漫长旅行，又转乘近一小时的三轮车，才到村子。在三轮车篷里，我担心地问阿笨：“你看我的形象怎么样，坐了一夜火车是不是很憔悴？赶快补点妆，显得精神些。”说着便从包里掏出“心”形小镜子，在一颠一簸的车上认真地扑粉底、画眉、涂口红。
　　阿笨端详了一会，说：“已经很漂亮啦，打扮得太妖冶，我娘可不敢认你。”
　　我又想起一件大事来：“有好多女孩子劝我把头发染黄，烫成蓬松的狮子头，看起来更洋气。年底我们公司特别忙，我都没时间好好打理头发，你们村里人会不会嫌我土气？”
　　“得了，你这小脑袋瓜子哪有这么多顾忌，我看这样挺好的。”阿笨用手指轻轻一点我的额头，“要是我领一头‘金毛狮王’回去，不把他们吓跑才怪呢！”
　　到家已是下午三点多，我也累得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阿笨家的房子朝东开，新漆不久的院墙大门显得相当威严气派，两侧以细密的夜光灯镶嵌着一副繁体字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横批：家和万事兴。
　　一条健壮的大黑狗从院子里“嗖”地蹿出来，正欲向我们汪汪乱叫，阿笨冲它挥手喝道：“去！”它瞅瞅阿笨，又瞅瞅我，就摇头摆尾地继续晒太阳去了。
　　阿笨领着我向正南面的一溜四间房子走去，那就是主人的居室。终于要见公婆了！我像怀揣着二十五只小兔子，惴惴不安地跨进去。屋内的结构与南方很不一样，南方的堂屋（客厅）、卧室和厨房都用实墙隔开；而这里的堂屋很大，把厨房和一个居室都囊括进去了。光线不太明亮的堂屋里，一位大娘正在砧板上剁白菜，准备包饺子；一位大叔则坐在靠墙的一张太师椅上。莫非这两位就是我未来的公爹公婆？我见他们的眼神跟院子里那头老黄牛一样温和善良，心情渐渐平定了些。
　　阿笨把我的行李放进小房间，房虽简陋，但从床到被子、枕头、毛巾都是崭新的，床上铺着三四层厚厚的棉絮，还嗅得到刚晒过的太阳的香味，其柔软舒适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席梦思，比堂屋里陈旧的床铺奢华多了，显然是新置办的。
　　随后我们在堂屋里嗑家常，我双手互握着搁在腿上，拘谨而又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用普通话艰难地跟他们进行交流。婆婆拿出一个两千元的红包塞进我手里，我推脱了半天才收下。我把事先设想好的各种问题的答案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准备接受婆婆的盘问。哪知她仅问了几句“坐了多长时间的车”、“路上累不累”、“还想家吧”之类的简单问题，大家就随意聊开了。
　　我疲倦地打了一个很有节制的呵欠，正想跟他们招呼一声就进房休息，大黑狗突然怒吼起来。阿笨忙去打开院墙门，原来是年过八十岁的奶奶不知听谁报的信，拄着拐杖，踮着小脚，被一群大娘大嫂簇拥着颤颤巍巍地来了。几十双眼睛同时向我扫来，有的拉着我的手，有的拍拍我的肩，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其中一个快手快脚的大嫂拿出抽屉里的照片，对照我本人，跟大家品头论足起来：
　　“嗯，比照片好像瘦一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跟照片上差不多，只是头发稍短了一点儿。”
　　“还是读书的孩子知书识理，长得也秀气。”
　　……
　　我收获了一大堆吉利的恭维话，大大地满足了一回虚荣心；可同时她们也开起了各种玩笑，令我感到万分不自在，便只好半低着头装傻，含羞带笑地跟她们敷衍。
　　阿笨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家看来可以收门票了。”
　　他娘一脸得意地笑骂道：“这混小子倒会想点子赚钱呢！”惹得大家又是一阵轰笑。
　　奶奶却凑近我，以一个资深婆婆的目光，将我从上至下、从左到右扫描了几遭，我只觉从双颊到耳根子都烫得厉害。过了半晌，奶奶又从胸口掏出两张印有四个伟人头的绿色“大团结”，一看就是压在箱底有些年头了。她一个劲儿地往我手里塞，说这是她攒的私房钱，就等着留给孙媳妇。面对如此珍贵的传家宝，我哪里敢要，可她怎么都不肯收回去，真是盛情难却啊！
　　聊城不像南方吃米饭、炒菜，只吃饺子、馒头或包子，佐以大白菜汤就行了，所以他们压根不叫“吃饭”，而是叫“喝汤”。可我自幼习惯于吃米饭，若是一天之中连一顿米饭都不吃，别的食物无论吃多少，都会感到很饿。我跟着他们吃了两天，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婆婆买来几斤大米和许多时鲜菜，每天午餐时我就用小电饭煲单独蒸米饭；我还亲自下厨，做出番茄炒蛋、酸辣土豆丝、红烧鲫鱼、排骨山药汤等各色的家常菜，让大伙儿一起品尝。婆婆没嫌我奢侈败家，还直夸我的厨艺不错呢！
　　闲来没事，我还为婆婆吹头发、剪指甲、捶背，把她当作亲妈一样；婆婆也对我嘘寒问暖，从未刁难过我什么。我发觉，只要彼此以诚相待，婆媳之间是不难相处的。
　　短短十来天相处下来，我与婆婆简直难舍难分了。当我们初八一大早返城时，婆婆站在门口目送我们远去，还用衣角拭了拭泪。
　　2016年2月3日于临安家中忘忧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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