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地，妆花罗

　　其实这一日在书房，老太爷和九少爷说的话，不止提了一嘴这么简单。老太爷其实是带着考校的心思问九少爷尹现这件事如何处理，家中子孙众多，但自幼聪慧，最肖似自己，又一手抚养长大的，就是尹现了。尹现将自己事先想好的两条处理方案提出，一个是立马管教一番，以儆效尤；一个是从重处置，整肃门风。老太爷对这两个方案都不太满意，前者宽厚有余，效果不足，后者又过于狠厉了。于是，尹现又提出了折衷的方案，让五老爷假称抱病，到庄子上清净两年 ，等事态平息了再回来。老太爷叹了一口气，基本定下了这么办。所以，虽然五老爷在房中焦虑，未来的命运基本已经被定下了。
　　回到自己院里的九少爷尹现，还在想着老太爷那声叹息。虽然外人看着是煊煊赫赫，子孙满堂一大家子，其实人心确实散的，老太爷怎么能不叹气。可是想想世间事，却是不可避免的。就是皇帝家，不肖子孙又何其多，拿唐太宗举例，如此一位开国立业的明君，十几个儿子却大多不得善终。五叔这么轻易被处置，一个是自己立身不正，还有一个却是完全依附于家族，自己没有一点安身立命的本事。自己这场大病和腿伤，不正是因为家里魑魅魍魉太多了么。如何才能避开这些呢？
　　又想到露娘出远门的提议，九少爷尹现思虑了一番，终于拿定了主意。
　　时间继续往年节靠近，尹府上下披红挂绿，装饰一新，颇有过年的气氛。然而在表面的平静下却是有暗流涌动。五房的人都老老实实呆在院子里不说，四房因为管家的账本问题，也被老太爷斥责了一顿。然而这些都和长安院的白露没什么关系，安安心心的等着过年。
　　到了年三十这天，白露服侍九少爷换了新衣，送去老太太院子，自己这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尹府主人这一天需到祠堂祭拜，阖家吃团圆宴、守岁，因为身份所限，白露都是不需要参加的，只需要在院子里带着丫鬟们看房子就行，反而比较自在。吃了晚饭，站在院子里看着主院方向燃放的烟花爆竹，满眼的火树银花，白露心里默默祷祝，希望新的一年平安顺遂。熬到半夜，新年起始的那一刻，外面烟花爆竹声一片响起，此起彼伏，大小丫鬟们纷纷来道贺新年，白露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分发下去，看着一群十几岁小姑娘喜气盈盈的笑脸，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年味还是很足的。
　　到了正月初一这一天，白露依然没什么事，丫鬟们倒是要去上房轮班。
　　等这天晚上，九爷尹现吃完团圆饭回来，白露才算有点事情忙忙，服侍着换衣服洗漱，表表忠心。等把人安顿好，坐在床前泡脚，白露兴高采烈的描述夜里看到的烟花款式，九少爷听了也是一脸笑意，直点头，忽然又想起来，让把刚刚摘下了的荷包拿来。白露从衣服堆里面翻出来，尹现笑着说道：“这段时间病着，没出去淘东西，这个荷包就给你当新年红包了。”白露打开一看，满满的金银锞子，还有块岁寒三友的白玉佩；“这也太多了吧。”“老太太给的，给你你就拿着，等过两天带你出去看灯会，再买点什么补下。”白露高高兴兴应下了。第二天按照往年的惯例，白露先到老太太院子里磕头，再去相熟的二房院子里拜年，都拿了厚厚的红包。
　　好容易熬到大年初六这日，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和老太太提了要出去看灯去，老太太也爽快应下了。于是府里的年轻主子们一齐出动，白露也开心的和十奶奶结了伴，兴高采烈地出了门。车子走了一会儿，白露没忍住，趴着窗帘子缝隙往外瞧，正走在一条繁华大街上，路两边全是铺面，酒楼、茶肆、肉铺、糕点铺、书铺、缎子铺、成衣铺、脂粉铺、纸扎店、绒线铺等不一而足，高高地挑着五颜六色各款布幌子，因在正月里，俱是灯火通明，路上行人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等到了秦淮河一带，下了车，沿着河慢行，河里全是灯船，每家叫卖的款式各有不同，灯全都点了起来，把河面照得通亮。河两岸的游人扶着栏杆探头探脑看了过来，也有坐了游船穿行而过观赏的。直看得白露双眼应接不暇，船上莲花灯、麒麟送子灯、蝴蝶灯、神仙人物灯、兔儿灯、□□灯、走马灯等各类灯式，引得游客们啧啧赞叹不已。
　　虽然年前十奶奶出来逛时，已经买了两盏带给了白露，就在白露小屋的窗前摆着，但是不妨碍白露想要花钱的兴头，又和十奶奶俩人挑了几盏之前没买过的，带回去分给小丫头们也是好的。沿街摆摊叫卖的还有各类吃的用的，虽然什么都不缺，但是看看热闹也是好的。刚好遇到一片摊子是卖雨花石的，各色石头摆在白瓷碟子里用水养着，鲜艳夺目，白露和十奶奶蹲在地下挑了半天，选出喜欢的花样来。再往前走，遇到家茶食铺，进进出出很多人，都拎着大包小包，于是俩人也抬脚迈了进门。在店小二招揽下，尝了各类点心，最后买了黑芝麻酥糖、椒桃片、绿豆冰糕、雪饼，都拿黄纸封好，贴上店招牌的红纸，麻绳系成一提。俩人买得正在兴头上，却是九少爷的小厮墨书找了来。原来是九爷、十爷结束了和同门们的聚会，过来碰头来了。
　　走街串巷，两边人汇合到了一起，十爷要和十奶奶一起去坐船看灯去，白露想到九少爷身体不太能受寒，河面上风大，只说自己还想逛街，于是又分成了两股。
　　九少爷今天脾气还是如往常一样和煦，问白露还想买什么。
　　白露心情大好，回道：“看见什么买什么，爷，我挑了宝贝送你。”一边献宝一般掏出来刚刚选出的一块白色雨花石，图案刚好是一团云彩上升起一轮圆日，“日出东方，给爷讨个好彩头。”
　　尹现看了大乐，直夸白露挑的好。
　　俩人在路边站着，说得正热闹，却听到一个声音传来：“小露！”
　　俩人都是一惊，转过头一看，却是一个一身江湖气的锦衣大汉，生的倒是平头正脸，手上拎着节下时兴的各类零碎，也是在逛街的。
　　大汉走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下白露的脸，一脸惊喜道：“小露，我看着像你，果真是你！”
　　白露眉头皱起，一脸尴尬：“啊？我，你，你，你是谁？”
　　大汉往前迈了一步，靠的更进，伸手要抓白露的胳膊，却被九少爷一手拦住；“这位兄台，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大汉看了看尹现，迟疑了一下，反应过来，把手上的东西甩到地下，双手抱拳，行了一礼：“小先生有礼，我是小露的堂兄，陈立冬。”
　　白露只觉得耳边炸了一声雷，堂兄！回过神来，白露脸色泛出一丝羞赧来：“这位大哥，你真认得我吗？”
　　“怎么不认得？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啊，只是我十五岁上就跟着师傅出去跑船了，前两年回来才晓得你被媒婆说进了大户人家。哎，也是我不在家，要是二婶在世，事情怎么会办的这么急。”
　　听到这话，九少爷的脸色不好看起来。
　　原来这位陈立冬，确实是白露的堂兄，因为自幼父母双亡，就跟着白露的爹妈过活。白露亲娘在世时，为人宽厚，待他甚好。等白露亲娘过世，后娘进了门，却是立身不住了，所以小小年纪就拜了师傅出去跑船了。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又念着白露亲娘的恩情，这位大汉却是如白露的亲哥哥一般。
　　因为辨明了身份，立冬堂兄便邀二人去前面的茶室坐坐。
　　进了茶室，立冬堂兄要了个雅室，吩咐跑堂沏湖西湖龙井，再上六样点心，随手打赏了一块碎银子。
　　坐下之后，立冬堂兄再次向九少爷尹现行礼：“这位爷，想是尹府的贵人。我妹子到了贵府，我们小户人家出身，做的不到的地方，请多担待些。”
　　九少爷尹现忙回道：“这是自然，露娘本是很好的。”
　　立冬堂兄叹了口气，又说道：“只怪哥哥我没本事，好几年才回来一趟，回来了才知道你已经出了门。”
　　白露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是亲人，真是半点不认得：“哥哥你在外头也辛苦。只是年前我病了一场，醒来了有点不记得事了。”
　　立冬堂兄大惊：“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连名字都不记得，人也不大认得。”白露愁得直揉帕子。尹现在一旁听着脸色更加不好，都是自己失于照顾，才出了岔子。
　　立冬堂兄叹了口气：“大户人家，咱们高攀不起啊。”
　　白露撇了眼旁边脸黑如锅底的九少爷，忙转移话题：“大哥现在在哪里高就？”
　　立冬堂兄哈哈一笑：“高就啥高就，混碗饭吃。我入了漕帮，现在在杭州分舵徐舵主手下打下手。”
　　白露看他刚刚点单的架势，应该现在混得不错。
　　“杭州好啊，我还没去过杭州呢。”
　　立冬堂兄叹口气：“哎，可惜妹子你出了门，不然我就带着你去杭州了。哥哥现在在杭州也买了几间屋子，离西湖也不甚远，带了你去杭州过活，想必二叔也是肯的。那年我回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想着带你到了杭州，就在漕帮兄弟里面给你找户人家。杭州比金陵城暖和，风景也好，可惜我回来了才晓得你已经出门一年多了。因为临时来了急事，又赶着出了金陵城，直到今年才有空回来。本想这几日就去府上碰碰运气，哪晓得刚巧在大街上遇上了。”
　　白露不好意思的一笑：“大哥别担心，我在府里过得也挺好的。”
　　立冬堂兄看看白露的上下穿戴，点点头：“养得确实比在家的时候好，脸皮子白净了许多。”
　　白露摸摸脸，不好意思的说：“最近过年吃得好，养了点肉。”
　　等到茶水喝完，叙好了离情，白露打听到自己这位堂兄在杭州分舵不只是混碗饭吃，分明是舵主的心腹，难得遇到亲友里有个靠得住的人。同时立冬堂兄还约好，正月里他都在金陵城，可以到羊皮巷的新昌客栈寻他；出了正月，如果有事，可以送信到城外桃花坞码头的许记茶肆，自然有人捎带给他，一个月内必定有回复。因为这位立冬堂兄晚上还有场应酬，双方只好各自告别了。
　　等到立冬堂兄走远，混进人群里看不见了，白露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九少爷尹现上前握住白露的手，双目灼灼的看着白露道：“露娘”
　　白露因为手被握住，有点不好意思：“嗯呐，怎么了？”
　　“露娘，我晓得你今天遇到堂兄了高兴。”
　　白露连连点头，一脸傻乐：“高兴！高兴！我也是有亲人了。”
　　尹现一脸无奈：“我不是你的亲人吗？”
　　白露一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是，当然是！是最亲的人。但是这是娘家人，不一样的。”
　　听到这话，尹现立马被哄好了：“露娘，我一定会待你好的。”
　　白露听了，愈发不好意思了：“嗨，这话说的，本来就挺好的。”
　　不晓得还是为了证明对白露好，九少爷尹现又带着白露去了宝庆银楼，让白露随便挑。
　　白露平时跟着蒹葭学算账，晓得九少爷不缺钱花，但是动大笔的款项，府里肯定是知道的，所以并没有大着胆子随意挑选。一堆光华灿灿的首饰看得眼睛发乱，白露却是挑中了一对飘着一丝绿的白玉环。尹现却觉着不够好，要看那通体纯白的高价货，白露忙拦住：“爷，我就喜欢这个。我平日里带了镯子还要做事，太好的我肯定舍不得带，这个刚刚好。再说买玉要看眼缘啊，这个最合我眼缘。”九少爷只好罢了，花了八十两银子买了这对玉镯。白露却是心满意足，今天遇到了堂兄，还买了镯子，是新年里最开心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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