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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眼前的阮氏顶着这大庚顶尊贵的太后名号,一双平日里直教冬雪化春风的眸子这会儿亦是揣着世间少有的凌厉,束洵微微垂了眼错开锋芒,难得无奈至此。
“母后,”束洵开口道,“您还没放下。”
世间执念,成败不过释然。
阮氏被这般直白地戳中心事,身子骤然一僵,面色登时扭曲起来,那股子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邈邈气度,也不过在一息间,散了。
“帝王家中无情爱,我又怎会不知。宫里妃嫔成群,我只当是太上皇巩固朝局之用。她们来,我便妥帖以待,求后宫平稳,让你父皇能全心安于朝政。”阮氏看着束洵与那人似了七成像的脸,笑的眸间都泛起了水花,“可我这颗血肉做的无用心,又哪堪得上那铜墙铁壁。我日日恳切,夜夜兢兢。他还是从外头领回了个野种!”
阮氏双目泛红,那些在心间抑了许多年岁,翻来覆去几近糜烂的话,她终归是憋不住。
“后宫女子姿容绝艳,出生名门,我亦自问不差。可他还不餍足,还要去外头也留情一番吗!”阮氏修剪齐整的指甲狠狠嵌进肉里,那些满蓄着浓情深意的泪珠串儿晕了她精致的钿装,她极力望向窗外,又呢喃,“那野种生的那样美……她娘亲岂非更……我在宫里头攀不住他的心,连外头的人也比不过吗……”
束洵抚额一叹,想要平复阮氏的情绪,“母后,事情并非你所言那般……”
他正欲解释,却见阮氏疲容尽露,没了神态,只痴痴看着外头,轻声絮语。
束洵皱起眉来,心头突地擦燃一簇火,他不愿再待,大步欲要踏出殿外。
“骞郎,骞郎……”身后的阮氏又陡然拔高了声调,“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骞郎,你欺我……”
束洵走的很快,阮氏十分凄厉话语,约摸只有三四分入了他的耳。他脚步未顿,心却莫名泛了一酸,直到再也听不着什么,他才止了步松了口气。
情爱纷缠,避不得,避不得啊。
“万宜……”束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偏头吩咐随侍道:“去同万宜知会一声,就说太后今个儿不召见了,她若是想,现下便可出宫落宅。”
下一瞬就有利索的领命去了,束洵遥遥望着随侍离去的方向,猛地发觉他压根不晓得万宜的寝殿在哪儿。
***
闻真殿无关紧要些的东西都被束洵先前派来的仆从给搬走了,万宜接了宦官传来的圣谕,转身进殿背着她的小书篓就出宫去了。
日头已然偏西,落日余晖轻巧掉在那稍显破败的篓子上,又从缝隙间尽数撒了下来。
万宜先还绷着张脸,直至出了宫门,这才松快了些。她还不大会识路,只能靠着百姓的指引才磕磕绊绊到了庵年巷 。
她并没有着急入宅,只立在巷口,打量着这条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只零星坐落了几间府邸的庵年巷。
她终于拾起步子,庄重踏上了这承载着自由与向往的路。
她没有再去看旁的东西,只微微屏着气息,目不斜视地走到了第二间还未挂上匾额的宅子。
尚未近前去,就听到里头传出来求爷爷告姥姥的喧闹声,间或还掺杂着仿佛要岔过气去的惨笑。万宜眉头一皱,来不及思索,“啪”地一下就把门给拍开了。
眼前乱像,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入万宜眸间。
只见数十位身着皇家仆服的宦官双双面对面坐成了一排,各自跟前都摆放着独鼎香炉,炉上正中插着硕大的一根檀香,旁处还零散竖着几根细檀。
那些个平日里极重衣冠的宫仆,此时手上都七零八落地攥着一束狗尾巴草,他们的双手摆动的飞快,几近疯狂的挠着对面人的……脚底板。
“都给小爷我吹准了!灰不能偏了更不能飞了!要是这香灰落了地儿,你们便是污了道义,统统给我加罚三根!”百忌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张老爷椅,此刻正舒舒服服地斜倚其间,他拨弄着手中的鸡毛扇,又道:“这檀香可是顶尊贵的,不把它给我吹到底了一个都别想走!……你!别光顾着笑不干事儿!手里的狗尾巴草都动起来!谁没笑再加三根!”
“哈……哈哈……国……国师大……大人饶命呐!啊……哈……哈哈哈哈……”
“呼!呼!哈哈哈哈……你……你个不……不要脸的……轻点挠!哈……哈哈哈哈哈……我……我要对不准……香……香了!”
…… ……
都无需百忌再多费口舌,仆从们已是十分上道。
宅院里被这么一通闹腾,那真可谓是鸡飞狗跳无一宁处了,宦官们声音本就尖细,平日里说话都如刀刮细竹般尽激人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儿又笑又哭又求饶的……
万宜在门口呆愣了半晌,还是仰仗这鬼哭狼嚎才得以将她的神魂扯了回来。
“国师大人,你这都在干些什么?”万宜快步踏了出去,转瞬就到了百忌跟前。
百忌正一丝不苟地盯着那些欺人的混球呢,猛地好似听得有极耳熟的声音在唤他,他循声抬头,一眼便瞧见了面无表情的万宜。
他倏而绽出一笑,那双清眸都弯出了月牙,若他此刻生出条尾巴来,估计都得翘上天去不可,“我在……”
他欲向万宜邀功,好挽回前些日子在她心间的破败形象,看吧,他才不是空有一张俊脸的扯谎精!
“你贵为一朝国师,廷上肆意唬人,廷下又假借权势欺凌微小,道者,渡人仁善,你又做到了几分?”万宜半分不领他的情,却是误会了。她只当是百忌为了泄私欲,这才圈了宦仆来为所欲为。前些日子的殿试她便存了几分疑虑,这会儿又撞见此等荒唐景象,怎能让她不对百忌起嫌隙!
百忌是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的,万宜的话仿若裹挟雷霆万钧,劈头盖脸不由分说地砸下来,只将他的一颗心灼的焦黑。他愣怔着,尚未有所反应,待到悟透了万宜话里浅意,面上哪还绷得住,一下便泄了气去。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万宜,眼前的姑娘脸上蕴着怒气,他本是不愿让她皱眉的……
“我,我不晓得我原是如此不堪。”百忌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再想看眼万宜却是不敢了,只垂着头,手脚都尴尬地不知往哪里放。
万宜跟前,他是分秒都再待不住了的,他慌忙转身抓着太师椅,踉跄着将躺椅连带他自个儿给拖了出去。那一路丧气模样,看着像极了被主子抛出去的幼犬,狼狈又委屈。
万宜虽气恼,但瞧着他深受打击的模样亦是于心不忍,她张张口,终究是半个字都没得吐露。
宦仆们方才还装模作样的叫唤着,这会儿好不容易盼得那鬼见愁走,立马便甩开手里的狗尾巴草,骂骂咧咧地起身踢翻了一溜儿的香炉。
他们慢了时辰,再赶回去宫门怕是已落钥了,想来一顿打骂又是逃不脱的!他们越想越气,动作自然粗鲁,有香炉被踢了个轱辘,一下砸到万宜小腿上。
她垂眸一扫,香灰撒了满地,她陡然间觉着万分疲惫,也懒得再说什么,径直走回了屋去。
间有一宦仆骂咧声快冲破了天去,他不经意抬眼,却见门口森然杵着个人,定睛一看,不是那催命国师又是谁!
百忌未踏进来,只立在门栏两三步之外,静静地盯着他们。借着仅剩星点的天光,他们隐约间能见百忌面色阴沉,眸色冰冷,仿佛阴间派来勾魂的厉鬼,直噙地他们周身一凉。
宦仆们再不敢出声,个个连衣衫都顾不得理,紧着步子一溜烟儿地窜了。
百忌瞪着他们一个个逃命似的远去,这才回眸望向府内。万宜早入了屋,却不见屋头有烛火亮起。百忌松了一口气,趁着四下无人,笨拙地寻了扫帚簸箕把尘灰给拾掇了干净。
末了他不敢再发出什么响动,悄然凝了主屋一眼,又见满脸落寞委屈,他轻叹一声,终是走了。
时过半晌,庭院又闻窸窣响动,不知是谁摆了数盏灯烛来,恰巧亮了夜色。
“……驴……就乐意当……改名儿……百驴驴师!”晕不来的泼墨院落里,有人兀自在低声呢喃。
万宜这饼,在床上约摸烙了有一个时辰了。她甫一闭眼,方才瞧见的乱象便横冲直撞入了她的脑海,被迫,游戏,欺凌……她猛地一个瑟缩,原本直挺挺板着的身子陡然蜷缩起来,她不敢再阖眼,只呆呆地望着前方。
夜深人静时,最压不住的,便是往昔的痛苦。
大抵又过了许久,万宜终是添上了三分睡意,正彷徨间,不知从哪儿泄来了一阵悠扬笛声,婉转飘渺,如朱雀低语,似碧泉叮呤。
万宜就着这笛声,终入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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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期待小天使们的留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