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掉毛

　　时观所谓的稀罕东西是一副铺满人物的画，眉目描摹得甚是细致，点了哪一个，那个画中人便会如活物般做出谈笑行止。

　　沅离连天蜃画都亲自作过，自然不觉有趣，她随意点了几下，便开始套话。

　　“时观仙人，你对南明宫现下的处境，有何看法？”

　　时观只当朱雀尊使在考验他，肃容回道：“先君义举使南明宫如今地位超然，无人不赞一声大义无双。但是，南明宫不能为名声所累，还需正君归位，真正管辖好南天诸事，才是不负先君遗泽。”

　　沅离满脑袋都是如何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完全理解不了他这一番旁敲侧击，又问：“那你觉得，玄灵宫的情况呢？”

　　时观皱起眉，斟酌着说：“玄灵宫背负的乃是污名，与我们情况不一样。”

　　沅离假装来了兴趣，眼睛闪亮地追问：“为何这么说？”

　　“罪仙逐宵拥兵谋反，玄灵宫现在还四分五裂，座上那位玄君德不服众，连唯一的少君也在九重天阙一住八千多年，生生沦为质子。”

　　沅离听得一阵难过，这下是真的关切问道：“玄灵宫少君是质子？”

　　“若非帝君仁厚，留下当时还是小孩子的逐宵亲子，这位少君最轻的也要跟着亲族一起流放。一个逆臣的孩子，帝君能有多放心？都说这位沐宸少君平庸无能，可一个质子，他又如何能出色？怕是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唯恐他心怀怨恨，做出什么不智的举动来。”

　　——旁人都道帝君待我如亲子，只有我明了其中的如履薄冰。

　　她终于明白沐宸的话中隐含了多少不甘与难堪。他也是少君，本该如既凌、扬明那般，才华冠绝，意气风发，可他只能背负莫须有的污名，藏着一身才学，艰难地在冷眼与讥讽里孤寂前行。

　　“我问你……”沅离深深呼吸，才把梗在胸口的酸楚压下去，“逐宵玄君反得那么突然，就没人觉得蹊跷吗？”

　　时观犹豫了一番，才凑近了压低声说：“自然也是有这种猜测。从头至尾，没有人见过所谓的十万冥兵，若逐宵真藏兵十万，靠白君当年那点兵力，如何围困得住？”

　　“既然破绽这么明显，为何还要判逐宵玄君谋反？”

　　时观小心翼翼地瞄了眼上面，声音更低了几分：“是逐宵自己要反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心虚？再说，上面的事，自有制衡的道理在里面，看表象是看不出来的。”

　　沅离还要再问，时观却后退几步，躬身长拜：“下官今日多言了，还望尊使出了这个门，就当没有听过这些话，下官拜谢。”

　　“我知道，我就是来看看你这画，顺便聊了聊闲。”沅离言之凿凿道，“跟你聊天挺有意思的，有空再聊。”

　　时观欣喜非常：“下官随时敬候尊使。”

　　沅离转身离开，心里的悲伤却再也掩不住，尽数铺陈在脸上。她回到星楼，拿出风贝唤沐宸：“现在有空吗？我在天幕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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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宸依约前来，未语先笑：“朱雀尊使新上任，可还习惯？”

　　沅离却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沐宸担心地问：“怎么了？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沅离摇头，语气真挚而慎重：“沐宸，我以前不知道你的处境，说了些自以为是的话，真的很对不起。我现在知道了你有多难，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帮你。”

　　沐宸很是莫名，怔了下，温声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知道了玄灵宫的旧事，这不该是你承受的，他们对你不公平。”沅离抓住他的袖子，声音里满满都是难过，“没有错就是没有错，我们要让你父君沉冤得雪，我帮你！”

　　沐宸轻轻覆上她的手，却道：“多谢，只是此事诸多风险，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之前我要在天界掩藏身份，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不过现在我不是昆仑小妖了，我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只朱雀，就算是帝君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沐宸忍不住拍了拍这只得意鸟儿的脑袋，笑道：“我只愿你开开心心的，不必操心任何事。”

　　“沐宸，我现在才明白你说的，长暝殿有很多人却又不方便见人的意思。你如此束手束脚，何时才能为你父君平反？”

　　沐宸轻轻叹了口气：“这是我玄灵宫的事，这条路注定只能我一人孤独走下去。”

　　“为什么不让我陪你一起走呢？”沅离急道，“哪怕旁的做不了，帮你传消息、联络人、跑跑腿，这些我都可以做呀。就算遇到什么麻烦，我用昆仑镜回山上就是了，有大爷爷和各位长老，谁都不能把我怎么样。”

　　沐宸沉默了会，缓缓开口：“其实，父君并不希望我为他平反。”

　　沅离吃惊道：“什么？”

　　“现今的玄君屏愔并非背主贰臣，是我父君让他继任玄君保下玄灵宫，是父君让他把我送来九重天阙，并吩咐他千万不要教我生出报仇平反之心。可是父君不知，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在场，听得清清楚楚。”

　　沐宸闭上眼，语气疲倦又茫然：“父君宁愿承下一生污名，也要保住我的性命，我不遵遗命已是不孝。这些年我也数度迷茫，不知是不是该继续走下去。”

　　“那你觉得这条路对吗？”

　　沐宸坚定地回道：“空桑山万余鬼灵证明，我父君是被冤枉的！”

　　“既然是对的，那就不需要犹豫彷徨。昊天有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温暖的笑意漫上他的脸庞，沐宸点点头接受她的安慰，却依然坚决地拒绝道：“但是，我绝不会让你参与的。”

　　说完，他取出一壶酒，招呼道：“找我来不是喝酒的吗？”

　　“喝什么喝，没心情！”沅离气呼呼地丢下话，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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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沅离一腔热血被拒，梗得这口气不上不下的，亟需宣泄。她下到冥界，熟门熟路地找上越苏。

　　越苏大惊小怪地迎上来，说：“哟，这不是我的沅离妹妹吗？怎么一下长那么大了？莫非我昨日一醉，竟已大梦千年？”

　　沅离毫无少女矜持，自来熟地伸手：“越苏大哥，有酒吗？”

　　“原来是找我喝酒。放心，大哥这儿旁的没有，酒管够！”

　　越苏二话不说就擅离职守，带着沅离回府喝酒去了。烈酒入喉，沅离辣得皱起眉，片刻后又呼出一口畅快的气。

　　“慢些喝，你忘了上次几杯就倒的事了吗？”越苏见她喝得豪迈，只敢给她续上一小盏，“你们妖族真有意思，凝元之后人身竟也变化如此大。”

　　“模样变化算什么。”沅离惆怅地说，“我当了七千年离朱鸟，化形后却成了一只朱雀。”

　　越苏惊得打翻了酒盏，失声叫道：“什么？朱雀是你？！”

　　沅离耷拉着脸地点了点头。

　　“了不得了不得！我竟和朱雀尊使在一处喝酒，还成了朱雀的大哥。”越苏忙敬道，“来来，这值得喝一个。”

　　沅离又是一口闷完，看得越苏心惊胆战，劝道：“可别喝这么猛，你要是喝出个三长两短来，少君还不提剑找我。”

　　听到沐宸的名字，沅离自己又倒了一盏，大口饮干。

　　越苏察言观色，小心地问：“你们这是……吵架了？”

　　沅离气道：“我是朱雀了，我能帮他，也能帮到他，他为什么还拿我当小孩看呢？”

　　“沅离妹妹琼姿妍容，气宇轩昂，怎么能是个小孩呢？是他不对，我替你谴责他。”越苏哄完她，又问，“他不让你帮什么？”

　　沅离郑重其事地看着他，道：“与你一样，帮他为逐宵玄君平反。”

　　越苏心下一惊，只听沅离接着说：“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不少的事，我知道空桑山万名鬼灵，我知道阴阳录有问题，我知道白君来冥界本是为了狍鸮，我知道屏愔玄君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那么多，还谈什么置身事外？”

　　越苏垂眸不语，心里已是翻腾如海。沅离抿了口酒润了润嗓，问他：“越苏大哥，你是怎么跟沐宸成为朋友的呢？”

　　越苏扬起笑，没事人一般回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臭屁小孩，要不是我逗他说话，就他那性子，能憋出一个字？可我有什么办法，先君后与我有恩，我总得帮着照顾恩人的孩子。”

　　“先君后？沐宸的母亲吗？她是你的恩人？”

　　“想我幼时差点饿死在十万大山，是先君后救下了我。”越苏支着脑袋，显出一副怀念旧人的神情，“先君后实是三界最为端丽冠绝的女子。”

　　沅离难过地说：“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背着不属于他的污名呢？”

　　“你说的对，昊天在上，何时昭昭？”越苏下了决心，取出一块玉简交给她，“这是我的线人从瀛洲岛取回的东西，狍鸮亲口承认，当年冥界有人与他做交易，让他故意将庚辛宫的人引到冥界，而这个人，也是谋害十万凡魂的元凶。”

　　沅离看了玉简上的内容，震惊愤怒不已：“炼制魂魄，栽赃玄君，这人怎么能那么坏！”

　　越苏又取出一块玉简：“这是我根据少君给的线索和狍鸮的供述，筛选出来的可疑人物，共有一百一十二名地官，你替我把这个交给少君。”

　　沅离收好两块玉简，正色道：“好，我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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