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巧如月

　　今天是2272年元旦。
　　跟其他人家一样，巴赫曼家的别墅里喜气洋洋。
　　莱因哈特的父母克里斯和茱莉亚.巴赫曼也在家，他们是二十七日到家的。本来他们应该在圣诞节前就到，莱因哈特以自己搬家为理由让父母晚到了几天，二十六日夜间，周人靖偷了人返回泉州，因此两拨客人彼此都没有碰面。
　　今天一家人特地到北京地下城的人民广场去玩了半天，地下城里极少有这样大的广场，足足有十几平方公里呢。广场边上的四座高达五千米的“大厦”兼城市中心支撑柱的里边有很多吃的玩的，卡尔和安娜在广场上晒太阳，玩游戏，在商场里吃快餐，玩得兴高采烈的。
　　如果不是莱因哈特考虑到茱莉亚已经是孕晚期，他们一家人也许要在外面玩一天呢。
　　回到家里，莱因哈特首先给张姐和老吴放了假，他向他们保证，自己一家人在他们回来之前绝不外出。虽然两个保镖在别墅里住一个房间，可今天毕竟是元旦节，他们总要和家人一起共度新年吧。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了晚餐，爷爷奶奶又陪着小孩玩闹了很久，才由海蒂带着两个小孩去洗洗睡了。
　　在巴赫曼夫妇面前，茱莉亚总是装傻，刚才就傻乎乎乐呵呵的看着一家人玩乐。不仅仅是面对老人，她面对小孩子的时候也总是一副傻呵呵的样子。这时候孩子们走了，她也跟着上楼去看孩子们洗澡去了。
　　“海蒂，辛苦你一下，多看着点。”莱因哈特吩咐说，他陪着二老在楼下客厅坐着聊天。
　　“莱因哈特，我觉得我买海蒂是这一生最重要的一笔投资。”克里斯说的是德语：“你看看她多能干……当时足足花了我两年的工资，当年你母亲还竭力反对呢。”
　　“要是这个茱莉亚也能像她一样能干，你就幸福了。”茱莉亚.巴赫曼也说：“可惜她还不够聪明，如果要让她聪明，还得有更强大的软件呢。”
　　“妈妈，我正在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情。总有一天，我要做出一个跟人类一样聪明的茱莉亚。”莱因哈特一边说，一边在内心鄙视自己，谎言重复一千遍，不小心连自己都信了。
　　三人没法继续聊茱莉亚，老两口觉得茱莉亚已经成了自己儿子的执念，成了魔障。看在这个茱莉亚为自己儿子生儿育女的份上，他们也不好多说。
　　“茱莉亚的预产期是哪一天？”
　　“二月底吧。这次生孩子，你们还来看看吗？”
　　“来的。又多了一个孙女，我很高兴。”茱莉亚.巴赫曼说。
　　“其实……你们可以提前退休了。”莱因哈特说：“你们看，我刚买了这栋大房子，有二十来个房间呢，我们一人一个房间都绰绰有余。”
　　“我们还是想过自己的生活。说起房子，我正想跟你谈这事呢。”克里斯说：“你现在也算是有钱人了，家里该多买几个克隆人。”
　　看到莱因哈特正想出言反驳，父亲用手势制止了他：“你是个大老板了，将来的圈子里，朋友之间□□什么层出不穷，难道你用海蒂和茱莉亚去交换？”
　　父亲说的是正理，莱因哈特无法反驳。
　　见他没有回答，克里斯也不好逼得太紧，换了一个话题：“茱莉亚虽然为你生儿育女，可她终究不是自然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是跟一个自然人结婚吧，黄种人还是黑种人，我们都不介意。”
　　“别说了，爸爸。”
　　见莱因哈特面露不耐烦，克里斯也知趣的闭上了嘴。
　　夜深了。莱因哈特回到了卧室，瘫在沙发上。晚饭后父亲的话还在他耳边萦绕。
　　海蒂见他神情郁郁的，也不敢多说话，一个人默默的去洗澡了。
　　这时候茱莉亚推门进来了。
　　一见她进来，莱因哈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微笑，他赶紧跳起来，扶着茱莉亚坐在沙发上。
　　“真是稀客啊。你有多久没来我的卧室了？”
　　茱莉亚一直在网上监控着整个别墅，刚才莱因哈特和父母的对话她全都听见了，即使他们是用德语交谈的，茱莉亚听得懂。她也从摄像头中看到了莱因哈特整个晚上那种怅然若失的表情，现在她也分不清楚，刚才那个患得患失的莱因哈特，和眼前这个热情的、毫不做作的莱因哈特，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莱因哈特呢？
　　刚才那个独处时的莱因哈特，应该才是真实的他吧，她心中微微一笑。
　　“亲爱的，有些事我想跟你谈谈。”
　　“嗯哼。不要这么严肃嘛，你吓着我了。我们不是天天见面，你时时刻刻都能看见我的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茱莉亚的心中没来由的一跳。
　　看到茱莉亚的眼神，莱因哈特也有点奇怪了，他说的都是事实啊。虽然茱莉亚不在他身边了，可是他知道，自己身边的每一个摄像头，走路路过的每一个摄像头，自己的电脑、自己的个人终端，全都对茱莉亚开放着呢。虽然她没和自己住在一起，可自己的一切她都知道，哪怕自己和海蒂关起门来XXOO，她都在看着呢。
　　“那个马家的马老爷子和朱流桓和他儿子开了个秘密会议，没有监听到内容。不过会后，朱流桓联系了NAMQ，想购买他们手中的巴赫曼股份，双方约好元旦节后见面谈。”
　　“什么意思？”
　　“我们分析之后认为，他们还是想跟我们合作。他们不敢用强，想迂回的参股我们。”
　　“哦。反正我听吩咐，你们有什么策略了，告诉我就行。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嗯。有的，我想把我们家房子里的摄像头全部清理了。”
　　“清理了？什么意思？”
　　“就是都不要了。你知道，现在能随意查看这些摄像头的人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巧月，还有……很多人，我不希望我们家一点隐私都没有。”
　　“随你。”莱因哈特说，他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茱莉亚勉强笑了笑：“这不我们刚搬进来吗？我想，你也是应该有点隐私了。”
　　“茱莉亚，你找我怕不仅仅是说这点小事吧？撤掉摄像头又没什么了不起，你指挥机器人做，一会儿就好了。”莱因哈特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你不想一天到晚看着我了？”
　　茱莉亚沉默了一刹那，片刻之后，她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周人靖要去太空了，这一去至少半年，他家里还有三十多个女人，傻傻的在家里待着也很无聊，他想让这些女人来北京玩，住在咱们家。”茱莉亚说，她说这件事情时表情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家里的一件无聊的传闻：“如果你跟她们发生点什么，我不介意。你知道的，接下来我要生孩子，要哺乳。”
　　莱因哈特的脸色变了又变，非常精彩：“亲爱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听到我和我父母的谈话了吗？你别想多了，我只爱你一个，我也不想家里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女人，更不需要跟你保持距离……摄像头拆不拆都没关系。”
　　“我相信你，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茱莉亚温柔的说，她抬手抚摸着莱因哈特的金发：“我也希望，你和我永远都处在热恋中……可是，我的莱因哈特毕竟长大了呢。”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真想尝试一下宫斗剧里皇后娘娘的感觉？”
　　“你想多了。我只想让你按照你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日子。”
　　“我只要有你就够了，我依然爱你，深深的爱你。”莱因哈特说，他揽过了茱莉亚，茱莉亚把头轻轻放在他肩上，没有说话。
　　两人都在静静的想着心事。
　　莱因哈特在琢磨，茱莉亚听见了自己和父母的谈话，也应该看到了自己和淑芬的暧昧……他扪心自问，自己和淑芬的暧昧，还有前两年去泉州睡周人靖的小老婆，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自己真正爱的，还是茱莉亚。就连海蒂，都远不如茱莉亚重要。难道她真是想让自己跟周人靖的老婆团好好“交流”？甚至连看都不想看？这怎么可能？她的真实目的怕还是试探自己吧？拆摄像头和周人靖老婆团来北京，两件事情中间有太多诡异的地方……有谁听说过老公出差，克隆人老婆大张旗鼓的跑到别人家去串门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他觉得心里有了底。
　　“茱莉亚，我必须向你坦白，人靖带走那些克隆人的那天，我跟淑芬亲近了一会儿。”
　　“我知道。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
　　莱因哈特的脸微微一红。他没想到茱莉亚居然细心到这个程度。
　　茱莉亚接着说：“不是我……海蒂嗅到了，她告诉我的。”
　　“呃……”莱因哈特有点不好意思了：“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茱莉亚说：“有时候我在外面碰到一个帅哥的时候，也忍不住想想他脱光了是什么样子。”
　　莱因哈特莞尔一笑：“茱莉亚，在我心中，你的地位无可替代，我觉得，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哪怕卡尔和安娜都没有你重要。”
　　“亲爱的，当你把我和你周围的人开始按照重要性排序的时候，就已经不是纯粹的爱情了。”
　　莱因哈特一时语塞。
　　茱莉亚这句话一针见血，仿佛醍醐灌顶。难道自己没有以前那么爱茱莉亚了？想到刚才茱莉亚说的话，他也醒悟了什么：“我们……好像真的过了热恋期了。”
　　茱莉亚别开了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莱因哈特也慢慢回过味来，自己确实不像当年在纳西尔帕二世号上那样迷恋茱莉亚了。
　　“茱莉亚，你爱我吗？”
　　“我爱你，爱你胜过我的生命。”茱莉亚一字一顿的说：“也许没有那么狂热，但这种感情更醇厚，更持久。”
　　“可是……”
　　“亲爱的，我请你帮我做一个选择。你总有一天会死去的，你死之后希望我怎么做？我是自杀了随你去呢，还是忘了你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你应该忘了我，把有关我的记忆打包存储在服务器上，不要调用它。然后重新开始你的感情。”莱因哈特毫不犹豫的说：“我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的活下去。”
　　“谢谢你，亲爱的。你真好。”茱莉亚往他身上蹭了蹭，轻轻的说：“其实我宁愿你选择让我跟你一起死……没有你的日子，我会很害怕，很孤独，我会生不如死。可是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须找到新的感情寄托。知道为什么吗？”
　　“我猜，是为了维持你的人性。”
　　“没错。我可以选择关闭所有的感官享受，只运行主程序。这样的话，我没有食色的要求，没有物质上的追求，只有冷静和理性，全身心的投入自己的工作……如果那样的话，我跟AI有什么区别？我会丧失人性的……我害怕那时的我会异化成‘先知’那样的人，成为人类的敌人。”
　　“我理解你。所以你和巧月都有恋人，你们都爱吃好东西，爱穿漂亮衣服，都喜欢那些美丽的东西。”
　　“是的。我们同样有很多人类的缺点……可是你有想过吗？如果我想活一万年或者更久，为了保持人性，我就需要不停的恋爱，不停的吃喝拉撒，不停的追求物质享受……这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你还要我继续活下去吗？”茱莉亚顿了顿：“电脑人少了我一个，也没什么关系的，巧月可以把自己的核心程序再复制一遍，生成一个新的、没有任何记忆的茱莉亚.斯旺。真的，我不怕死，只要你让我随你而去，我会心满意足的，我的一生非常的完美。”
　　莱因哈特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的吻了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情的接吻了，良久，两人才喘着气分开。
　　“可是，你要是死了，我们俩的所有记忆都不存在了。哪怕巧月能读取你的全部记忆，她也做不到感同身受。为了让我们的爱情能够万古长存，我希望你活着，平时不用想起我，每年在我生日的时候，你读取一下那个打包的记忆文件，就是对我最好的怀念了。”莱因哈特眼里含着泪，激动的说：“亲爱的，难道你不想看到卡尔、安娜和小海蒂长大成人，看着他们也成为父母，成为祖父母，成为曾祖父母，看着我们的血脉一代代的延续下去吗？我们的家族有你这个守护神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这岂不是比我们委托巧月来照顾他们要强千万倍吗？”
　　茱莉亚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从她的眼中哗哗的往下流。
　　“不过。我死的时候，你的这个身体可以跟我一起死，这样我们就能葬在一起，手拉手进天堂。到时，只要你自己还在网络上，就可以送我们最后一程，默默怀念一下我们的爱情。”
　　茱莉亚再也忍不住了，她大声的呜咽起来。
　　“可是。你要我这样活下去，对你很不公平！你一生一世只有我，可是我还会有很多很多年要活下去，会有很多很多的男人，他们可能是AI，可能是电脑人，也可能是跟你一样自然人……你甘心吗？”她带着哭腔的说。
　　“有什么不甘心的？这辈子你都陪着我，这就够了。”莱因哈特又露出了他那阳光般的笑容，就像在飞船上第一次听说茱莉亚是个克隆人时的笑容，这笑容仿佛知道一切，理解一切。
　　茱莉亚也被这笑容感染了，破涕为笑。
　　“看，茱莉亚，以后有什么事情跟我直说，不要像今天这样，明明你心里有一肚子委屈，明明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还爱着你……结果你不明说，用摄像头的话题，用周人靖的老婆们，用我父母的话，用淑芬的胡闹来试探我……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这样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啦？今晚是你有错在先啊，你得赔我！”
　　茱莉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不可以这样赔？让我用‘先知’的方法，在网上给你建一个AI吧，让它跟你一辈子，也许它会学会你所有的性格、爱好，知道你所有的事情，好吗？”
　　“让我再想想吧，亲爱的，我暂时还不想永生呢。再说了，那个AI永生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一切，都储存在我的大脑里，我死之后，我的记忆就消亡了。那个AI是另一个人了……巧月和赵巧玥，是同一个人吗？”
　　茱莉亚叹了口气：“人生苦短啊。”
　　她平静下来，用睡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作为一个孕妇，她脸上没有化妆。
　　“既然我们彼此都知道你爱我、我爱你，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我们的感情……那么，请你接受人靖的老婆团吧。”
　　“为什么？”莱因哈特不理解，两人刚才已经谈得很透彻了，怎么她还纠结这事？
　　“性与爱不是一回事。亲爱的，你是大老板了，需要增加这方面的阅历。我也要把你周围的摄像头拆掉一些，给你留点私人空间。”茱莉亚郑重其事的说。
　　莱因哈特目瞪口呆，这画风转变太快，宝宝跟不上。
　　“怎么？□□来得太突然，欢喜得傻掉了？”
　　“不是，茱莉亚，这完全没必要啊。”莱因哈特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别嘴硬了。当年在飞船上的时候，你恨不得整天跟我待在床上，一天来个十次八次都没问题。现在呢……就算我没怀孕，常常是我们睡在一个床上，你却什么都不做，那句话怎么说的？‘摸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而你对一个姿色并不如我的淑芬大献殷勤……知道柯立芝现象吗？”
　　“那是什么？”
　　“自己查资料去。”茱莉亚脸上露出了顽皮的笑容。
　　莱因哈特有一种被茱莉亚看穿了的感觉，他从来没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此前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茱莉亚的注视下生活，他曾经很喜欢这种时时刻刻被爱人关注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茱莉亚的“监视”熟视无睹了呢？不管怎样，他清楚的知道，今晚之后，自己和茱莉亚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种改变究竟是好是坏，他不明白。这是一种有些迷茫，有些期待的模糊感觉，他陷入了沉默之中，惴惴不安。
　　还没等茱莉亚继续说什么，海蒂一边梳着头，一边从浴室里走出来。
　　“茱莉亚？你怎么来了？不打算养胎了？还是打算让小海蒂早点出来？”
　　茱莉亚白了她一眼：“我还没那么不珍惜身体呢。周人靖的老婆们下个月要来北京，我是来劝他，同意让她们住我家。”
　　海蒂握梳子的手停住了，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嘴唇微微向下弯：“来多少人？”
　　“如果这些天周人靖不扩充后宫的话，是三十九个女人。”
　　“我的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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