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巧如月

　　巧玥再次被狱警带回了囚室。她用纸巾一次次擦洗自己的身体，哭成了一个泪人。她恨菲茨杰拉德，她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为自己的遭遇感到委屈，她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
　　哭了很久，她哭累了，嗓子都哑了，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床头，目光怔怔的瞪着门口。
　　良久，她止住了眼泪，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满是血丝的眼中是无比的坚定。她站起来，对着囚室的门口大吼：“你们可以囚禁我，你们可以在□□上折磨我，你们可以侮辱我，但是，我决不放弃。我是中国人，我不会签字的！”最后这句，她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声音在小小的囚室中回响，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
　　当她喊完这句话之后。她突然愣住了，这个肮脏、污浊的囚室不见了，她身边的墙壁、床、抽水码头都不见了。她的视野中出现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几分钟后，雾气慢慢散去，她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巨大的草地上，草地上是满含露珠的嫩草和各种颜色的野花，这些花草非常清新，没有人类践踏过的痕迹，更没有草原上常见的牛羊粪便。
　　她手上的青紫色不见了，身体也不再疼痛，身体犹如刚沐浴过一样，感觉非常清新和充满活力。她低头看自己身上，已经不知不觉换上了一身漂亮的蓝色套裙，和一双漂亮的高跟鞋。她甩了甩头，自己的短发怎么变成了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了？
　　她以为要么自己出现了幻觉，要么是菲茨杰拉德的另一种诱降工具，甚至干脆是自己死后进了天堂。
　　所以最开始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好几分钟之后，她慢慢地挥了挥手，感受着微风的吹拂，她试探着走上了嫩绿的草坪，看到绿草和鲜花在被自己踏在脚下，她躺下去，感觉到青草扎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这里真是天堂。
　　她躺在草地上，一会儿凝视头边的野花，一会儿贪婪地看着蓝天，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突然，她跳了起来，让自己的长发随着微风飘起，她在原地转着圈，头发飞起来，裙子飞起来，她在舞蹈，她在歌唱！
　　哪怕这是假的，我也要享受一下。
　　管他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的心情很愉快！
　　去他的菲茨杰拉德！去他的地下监狱！
　　跳了好久，她的头晕了，她累得坐了下来，她向远处望去，浓雾渐渐散去，她看到了远处的羊群，地平线上远远的雪山，近处一望无际的草地，几百米外有几座很漂亮的农舍，像极了新西兰、加拿大或者北欧的景色。
　　这时，她注意到，远远地有一群人慢慢向她走了过来。她坐在地上，静静地等他们。他们走近了，她看见领头的是菲茨杰拉德，她站了起来，脸色阴沉了下来，该来的终于来了。
　　看来自己还是没有逃脱他的魔掌。
　　想起他对自己做的事情，她既感到羞愧，又充满了仇恨。
　　可是这个菲茨杰拉德好像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他不再面无表情，他的脸上满是阳光的笑容，还带着一点愧疚的表情。他的身后还有畯武、有晓凭、有吉安妮、有阿超，包括那个费尔南德斯，也都出现了，令她惊奇的是，冈萨雷斯似乎没有受伤，也在人群中走了过来。
　　她突然明白，这两年中自己遇到的重要人物，都出现了。
　　她很惶恐，难道自己真的死了？
　　人群散开，从中间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华人，亨利知道，他就是那个两年前出现在斯坦尼斯号航母上的人，他走到巧玥面前，轻轻牵起她的手。
　　巧玥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行字：“连接数据库，恢复记忆”，下面两个选择“是”、“否”。巧玥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是”。
　　一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拉手的这老头这人是她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时的导师刘教授。她也想起来了，自己在国内根本没有服过兵役，21岁就到美国留学了……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她迷惑了。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神仙，自己下凡历劫去了？
　　刘教授拉着她，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并且招呼周围的人都坐下。刘教授还没有开口，菲茨杰拉德抢先说话了：“巧玥，在进入系统之后，我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在系统里，我只是真正从角色的工作角度出发，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挫折你。还好，这只是一个，呃，电脑游戏。如果这个游戏给你带来了心理阴影，我向你道歉。”
　　巧玥转过头，不理会他。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刘教授，等着他的解释。
　　刘教授叹了一口气，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显示出有点谢顶的脑门。他摸摸脑门，缓缓开口了：“巧玥，你以为你生活在2040年。其实不是，现在已经是2240年啦。”其他人都一齐点头。巧玥一下子呆住了。
　　等着巧玥慢慢回过神来。刘教授缓缓的继续讲述巧玥的故事。
　　历史上曾经确实有一个赵巧玥，她生于2010年，死于2083年。而自己，就是这个赵巧玥的上传到电脑中的记忆副本，是赵巧玥在电脑中的记忆和思维的复制品，或者叫电脑人。
　　赵巧玥没有服过兵役，她是一个计算机天才，从18岁上大学起，就表现出了非凡的天赋，短短六年，不但从国内著名的一所大学毕业，还以最优异的成绩，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获得了计算机博士学位。
　　毕业后的她并没有离开学校，而是在她的恩师，美籍华人刘教授的实验室里，继续从事思维上传的研究，当时她作为刘教授的助手，工作了很多年。而且还在刘教授退休、过世之后，继续作为项目负责人工作到退休，终身未婚。
　　她作为一名志愿者，成为了第一个将自己大脑中的信息完全上传到计算机中的人类。
　　在当时的研究中，思维上传只是人工智能研究的一个方向而已，而且是不受重视的方向。这个研究的愿景，就是将人类的全部记忆、意识和思维，统称为电脑人的东西，上传到计算机中，从而使人类脱离生物躯体，在电脑中永生。
　　巧玥上传自己的电脑人，一个重要的理由是，她是团队的技术骨干，能对自己的记忆进行解读，对研究非常有帮助。
　　在这片草地上她看到的人，大多是在两百年前上传了自己的电脑人的同事们。
　　接受实验的志愿者将放弃自己的隐私，将自己大脑中的全部信息通过一台名叫“原子扫描仪”的设备扫描出来，仪器的计算机将扫描的大脑信息复原出来，并通过刘教授团队编写的大脑运行模拟程序在一台超级计算机中运行起来。
　　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大脑中有千亿的脑细胞，每个脑细胞又有千亿个分子组成，至今的脑科学水平尚不足以完美解释大脑的大部分运行机制。而上传的数据是以分子为单位进行扫描，所以，信息量巨大，当年上传一个大脑的数据，需要耗用一整栋楼那么大的存储器物理空间。
　　在最开始上传的信息中，解读这些信息就是第一步的工作，巧玥在28岁时上传了自己的电脑人，之后就在研究这个电脑人中度过了一生。
　　通过长达百年的研究，花费了无数的金钱、耗尽了数十万科学家的脑汁之后，电脑人上传终于在二十三世纪二十年代取得了成功，包括巧玥在内的第一批被上传的电脑人被逐一解读了出来。
　　这时候的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已经较两百年前提高了万亿倍。所以，在赵巧玥去世百多年之后，她在电脑中复活了。
　　刘教授停了下来，大家都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坐着。大家都在等待，等待着巧玥接受这个事实。
　　一股股数据的洪流涌进了巧玥的脑中，或者说是数据库中。
　　全部都记起来了，那些她以为已经忘记的婴儿时期、童年时期的记忆，想起了妈妈在帮自己学走路，想起了爸爸在给自己辅导功课，想起了初中时朦胧的初恋，想起了在计算机房里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这才是真正的赵巧玥，而不是这两年来所经历的虚幻场景。
　　她也想起来了，菲茨杰拉德在自己留学期间的同学，工作之后的同事，他曾经疯狂地追求过自己，自己也曾动过心，不过为了全身心地投入研究，她最终还是拒绝了他的求婚，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电脑人的上传和研究事业。
　　想到这儿，她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包含了自嘲和无奈：“原来我不是成仙了，不过按照中国传统神话的说法，我这也算是历了一个劫。”
　　周围的人大多不是中国人，不过很快都点起头来。
　　显然，他们都迅速联网，检索了中文“劫”的意思。
　　巧玥回过头来，对着菲茨杰拉德说：“你在虚拟世界里得到了我在现实中无法给你的东西，这是假公济私。”菲茨杰拉德尴尬地摸摸头。“好了，我原谅你了。”巧玥继续说，菲茨杰拉德右手抚着左胸，调皮地眨眨眼，点头致谢。
　　找回了自我，巧玥非常快乐。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问题，差不多两百年过去了，这个世界成了什么样子，发生过什么大事？
　　当她把问题提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最后还是刘教授打破了沉默：“这个世界的技术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是世界变得更糟糕了。”
　　巧玥的心沉了下去。
　　“你刚恢复过来，先一个人静一静，整理一下你的记忆信息库，自己学习人类历史，等你方便的时候我们再聊。”沉默良久，刘教授说。
　　从他的这个态度，巧玥可以猜测到，这两百年的历史并不完全是光明和进步。她点了点头，对着周围的人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一个人向草地远处走去。
　　她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上去。开始检索自己的记忆，这是她二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再往后的记忆是被后来加入的，放在不同的存储区里。最后一个文件的日期是2083年4月11日，被特别标注了出来。
　　这是一个视频文件，权限只有巧玥本人才能打开。她打开了这个视频，只见一个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手里捏着呼吸机的面罩，说话中好几次把面罩凑在自己鼻子上深吸气。巧玥一见到她就认出她来了，那就是自己临终前的样子。
　　赵巧玥在视频中，吃力地说：“巧玥，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跟你告别。这样跟自己对话，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发生了无数次，你有我青春的记忆，不过我已经习惯于把你当作了另一个人。我这一辈子都在研究二十八岁前的自己，想尽了办法，一直都没有让你醒来，临死前不能跟你聊聊，我真的很不甘心。可我老了，实在是没有能力继续了，永别了，年轻的我。我的□□会死亡，我的名字会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你是我永生的希望，你是我的孩子，你将继承我的名字，继承我的记忆，记住所有的美好，好好活下去。”这段话她是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完的，到这里视频戛然而止。
　　巧玥没有打开其他的文件，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的雪山，望着天空中飘过的白云。哪怕是在虚拟的世界中，她也能感受到，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曾经有无数的生命逝去，时时刻刻也有新的生命诞生。
　　从生物学的意义上，自己早已死去。只是现在看起来，她以电子生命的形式继续存活了下来，今后怎么样，她也不知道。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还掌握在服务器手中，只要服务器有任何的问题，或者有人想结束她的“生命”，只要输入一个简单的指令即可，甚至，只需要拔掉电源插座就行——呃，不知道这个时代，还有没有电源插头这种东西。
　　她的“生命”是何等的脆弱，究竟是谁在幕后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自己还能有自由吗？生命的轮回是如此沉重，自己能跳出这个轮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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