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清河顾白鹿

　　“我的话，你没听到吗？”他耳边一阵低鸣，为她那句“子衿”，更为她那句“算了吧”。

　　算了？

　　如何能算。

　　他爱她。

　　他看着她略带苍色的脸，道：“花灯节后，你每年都在鸿来茶楼等我，自你离开后，我每日除了谋划，也都心心念念等着暗卫传回你的消息，跟我回去，我们再在一起，就当当年的那个少年第一时间收到了那张纸，只不过兜兜转转，他们错过了彼此十几年，直到此刻才找到对方。”

　　怀瑾闻言不由看向了不远处的初微，见她一脸抱歉地垂下了视线，她便明白了所有，身子不由她地微微颤抖着，若是真能如他说的那般该多好，年少的她没有再次被人群挤倒，那句话她有亲手交到他手上，那她和他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娟带上，若是五年前花灯节上，他看到发带里的字后想起他曾救过她，那两人的结局会不会也没有如今的惨烈？

　　不，不会，她知道。

　　她低低一笑，摇了摇头，仰头望向他，“可是，我已经再嫁。”

　　“那就与他和离。”他斩钉截铁地回道。

　　“不，我要和他在一起，子衿，我心里已经没有你了。”她平静回道，说完，她伸手牵过坐在一旁的傅从之，后者察觉到她指尖的颤意，亦覆上在了她冰凉的手上。

　　“我不信。”看到两人亲密的动作，即便他想隐忍，此刻也不由扬了声音，“宋怀瑾，我不信你能将我放下，十年感情，直到你写下和离书的时候，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不然，你不会不向父皇告知宋府的真相，不过是因为你我之间牵扯着一些仇恨，所以你才要离开的。”

　　他突想起了什么，忽略所见的刺眼画面，柔声道：“我答应你，回去后我就将宋家关押的人都放了，只要你跟我回去，我立刻就下旨将那些人放了，好不好？”

　　为了能让她回去，怀瑾没想到顾子衿竟会说出放过他仇人的话来，当她决定留下来后，她有想过他会用那些人的命要挟她回去，但她没想到他竟用放过宋家的人来作为交换条件。

　　他的性子有多执拗，她知道，因为她曾逃离了他的掌控，所以，他便一定要找到她，为此，他威胁了初微，也变相威胁了他的九弟，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种执着，就像对那皇位的执着一样。

　　他向来喜欢征服的感觉。

　　她缓缓偏过头去看向身旁的傅从之，即便听到了方才他们的对话，他紧闭着双眸，眉眼却是舒展的，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掌心一重，冲她点了点头。

　　怀瑾嘴角挂上了艳丽的笑意，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傅从之，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温柔，“从之，你说你不用知道我的身份，现下，知道我曾经嫁与的人便是当朝皇帝，你怕吗？”

　　傅从之伸出手去找怀瑾的另一只手，怀瑾忙覆了过去，他就着她握过来的手紧紧回握着她，压着喉间腥色说道：“我不后悔娶你。”

　　她淡然一笑，“原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嗯。”

　　“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的。”

　　“只要阿离能好好的。”

　　“你不该纵着我。”

　　“人生最后几日里有你伴着，便足矣。”

　　听着两人恍若无人的对话，一瞬间，先前那种慌张的感觉，那种没来由的害怕，初微终于懂了是为何，这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为何怀瑾会愿意留在这里了。

　　曾经三人的幸福时光，在怀瑾决定写信的那一刻恐怕就注定要结束了。

　　原本初微想着，只要怀瑾随稚初一起离开，就是连自己也不会再知道他们的去处，到时候，顾子衿无论如何也都不能再逼迫她，因为即便顾子衿想要去追，柳溪湿地也不是他们能随便进出的，虽然她至今没能弄懂那是个什么地方，但那个只有通过纪先生才能安全进出的地方，顾子衿不可能像在北戡那般游刃有余地寻找。

　　可怀瑾却选择留下来，为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和朋友。

　　怀瑾松开傅从之的手站起身来，直直望着顾子衿，眼里没有半分游移，“陛下，君无戏言，若是陛下当真能放了宋家的人，民女便跟你回去。”

　　谁的欣喜之声在屋里响起，初微不知道，是顾子衿，还是顾清让在为他的四哥高兴？可在初微听到怀瑾平静地说出那句话后，心却剧烈起伏起来。

　　她迅速转了轮椅过去，绕过屋子中央的圆桌和椅子，却因着刹车不急直接撞在了顾子衿的腿上，轮椅侧翻，初微摔在了地上，脚心不知踢在了什么地方，一瞬间，体内毒素伴着灼烧般的疼痛一下子像潮水翻涌般朝其它地方奔去，初微拼命咬住唇瓣，防止自己痛呼出声。

　　现下这个情况，她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异常。

　　怀瑾见她摔在了地上，立即俯身过来将她抱住。

　　本是站在原地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去阻止她的顾清让此时也已经慌张地跃了过来。

　　床榻旁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初微甩开顾清让伸过来的手，紧紧攥着怀瑾的手臂，急急说道：“怀瑾，我让顾清让安排人送你走，好不好？顾子衿他微服出行，他带的人不多，倘若我们拼死出去，我们定能走得了的，我也不回帝都了，我们一起走，一起走……”

　　怀瑾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初微……”

　　这一生有两个如此懂她的人在身边，她真的很满足了。

　　怀瑾看着已经跪在初微身边的顾清让，轻轻将初微移交到了他的怀里，初微却只死死将怀瑾攥住，顾清让不明所以，只能稍稍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移动，“初儿，你在说什么，四嫂已经答应四哥回去了，什么拼死出去的，莫要开这玩笑，先让我看看，可有伤到哪里？”

　　初微眸间涌动，已是急出了眼泪来，甩头朝顾清让看去，“答应？什么答应！顾子衿拿宋家的人威胁怀瑾，你觉得她还能说个不字吗！”

　　顾子衿脸上的笑意在初微过来时还淡淡刻在脸上，此刻闻言，霎时间都敛了去，他低头望着怀瑾，心中泛起一丝酸涩感，如蚁撕咬，如火灼烧，“你也这么认为吗？觉得我是在威胁你？”

　　“陛下……”

　　怀瑾刚要回话，初微却厉声将她的话打断，她冲顾子衿吼道：“够了，顾子衿，别再说了！如果你真的爱怀瑾，就放她走吧！”

　　“放她走？沈初微，你问一句老九，今天若是换了他，你觉得他会放你走吗！”顾子衿心中窜起一阵急怒，他沉了声音朝初微呵道，而后又看向怀瑾，“回答我，方才我说的那话，你当真觉得我是在威胁你吗？”

　　他问的问题，一字一句，皆像是利刀一般剜着谁的心。

　　他眸里的阴色像是绵绵细针直刺进怀瑾眼里，她眸光一阖，想要结束此刻混乱的一切，“初微，别再说了，我是心甘情愿跟他回去的，躲了五年，该回去了。”

　　初微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在她起身之时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怀瑾，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其实，顾子衿不过是威胁如果我不说出你的下落，他便不准我和顾清让成亲，不成亲便不成亲，哪怕他顾子衿一道圣旨让顾清让去守边境，让我苦守睿王府，我也没关系，因为我和他心里都有彼此，只要心中有对方，就算天各一方也没关系，所以，你不用顾虑我的事，走吧，现在就走！”

　　许是关心则乱，顾清让只念着初微的情况，所以一时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因为提到了自己，他才开了口，“初儿，你先别急，四嫂……”

　　看着怀瑾脸上的平静和眼底的决绝之色，又听到顾清让温柔的安慰声，初微本是不愿将一些话挑明的，现下知道自己已经劝说不了怀瑾了，无奈，她没等顾清让将话说完，克服着因毒发带来的疼痛，咬牙撑起了身子，跪在了怀瑾面前，“对不起，怀瑾，对不起，我……我没想到你会留在这里等顾子衿，我知道你怕自己走了，顾子衿会迁怒于我，更为了……我……我都告诉他了，因为我以为你们会离开的，对不起……”

　　当听到傅从之的那句“只要阿离能好好的”后，初微便明白为何怀瑾会留在这里了，其一，是为了她不再受顾子衿的威胁，其二，是梗在怀瑾和顾子衿之间的那个血海深仇，其三，是为了阿离。

　　如果顾子衿来了这里没有找到怀瑾，以后他必定还会找初微的麻烦，因为“迁怒”二字，怀瑾不想顾子衿对她和顾清让心中有芥蒂。

　　初微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有阿离的陪伴，有傅从之的关心，怀瑾已经能将当年的悔恨放下了，但其实，她从来没有放下过。

　　所以，为了初微，为了宋家，为了阿离……

　　阿离……

　　即便多么不舍，怀瑾还是选择了牺牲自己，因为就算不是出自初微的口，只要怀瑾离开，顾子衿事后去调查，便一定会知道阿离的存在，为了能给阿离一个自由的未来，怀瑾打算舍弃的，不止是她的自由，还有……她的生命。

　　阿离是皇子，是皇室血脉，顾子衿不会放任他流落民间的，但只要怀瑾死了，阿离再由纪先生送至别处，几年后，十几年后，即便是见过他的初微，也不一定能认出他的模样，到时候，谁会知道他是当朝皇帝的孩子，于此，他便能过上简单平静的生活，不必回宫去被束缚住，更不用与其他皇子明争暗斗，也许会有孤独，但总比血腥争斗要好。

　　燕山四位皇子的夺嫡之战，即便民间传言不多，但怀瑾是大臣之女，怎会不知背后的尸横遍野。

　　她了解顾子衿，知道他定不会放过她的，也许，来这里时并没想过要她的命，但若是得知她已经再嫁，他必定愤怒，所以，她留在这里，与傅从之成亲，也许，是为了还他这五年的陪伴，也许，她是真心想要嫁给傅从之的，以及他若是当真挺不过这几天，黄泉路上，至少她能陪着他，因为她原本就该死在五年前的，多活这么些年，已是赚了。

　　怀瑾看着泣不成声的初微，她也不顾手背上隐隐的刺痛感，抚着她的脸替她将脸上的泪拭去，“初微，别说了，我怎会怪你呢，当初，要不是你帮忙，或许，在那个寒冬里，我便已经死了，现在，该结束了。”

　　只要她死了，无论是阿离，还是她在乎的朋友，他们便都能好好的。

　　“怀瑾……”初微有些泣不成声，都怪她，她为何要来，为何要向顾子衿妥协，原本以为自己能安排好一切，可她却忘了过去的事对怀瑾的伤害，从前的她，总爱用逃避来解决问题，就像当初她回来后便离开了三年，但其实，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因为问题一直都在，只是她选择回过身去不去看而已。

　　而怀瑾和她不同，即便带着阿离和傅从之随稚初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她却不会如此，当初之所以离开，是为了保住阿离，现在，也该是面对的时候了，她，向来比她坚强，不然，她熬不过封地的那四年，也熬不过在这里的五年。

　　而在初微和怀瑾相看无言时，顾子衿却只是一脸苍莽地看着怀瑾，他恼她的不信任，他恨她的决绝残忍，她似乎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宋怀瑾，可他却又明白，两人之所以会走到今日的地步，全在于他，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当初的决绝残忍让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

　　所以，他要放了她吗？

　　从此，她和他……

　　……只要心中有对方，就算天各一方也没关系。

　　沈初微的这句话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可即便心中如何将这句话念着，他却终是无法将心中笃定更改，他要她！无论如何他都要她！倘若他的感情劝不回她，即便方才自己的袒露心意说不动她，他也一定要她跟自己回去。

　　宋怀瑾，我不相信你能如此无动于衷，你不过是恨我，恨我当初的那些……

　　我会补偿的，今后，我只要你，为此，我可以倾尽一生所有。

　　初微忍着痛意继续劝说道：“怀瑾，别这样，事情没有到这一步，真的，阿离虽然很懂事，但你不能扔下他，他还这么小，你如何能忍心……”

　　“初微，这五年虽说是偷来的，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是宋家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该苟且偷生，更何况，我并不孤独，有你的怀念，有从之的陪伴，即便是死，我也不怕。”

　　“怀瑾……”初微还想劝说，却因为再也抑制不住体内蛊毒的发作而呕出血来。

　　“初微！”

　　“初儿！”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起来，顾清让将初微抱着想要带出去让随行的太医诊治，但初微却执意拉着怀瑾的手不肯离去，“怀瑾……”

　　怀瑾满眼担忧地望着她，“别再说了，初微，别说了，我没事的，真的。”

　　“怀瑾……”

　　“够了！”早已冷下心绪的顾子衿终是厉吼一声，而后一把将跪在地上的怀瑾拉了起来，劈手指向傅从之道：“宋怀瑾！朕帮你治他，朕让御医想尽办法治好他！朕给你半年时间，这是朕的底线，半年后，你随朕回宫，你不是想两讫吗，那好，朕欠了你十年，你只要在宫里待十年，十年后，朕还你自由！”

　　……

　　在回程路上，初微有跟怀瑾提起，若是她不愿，她可以帮忙劝说顾子衿的，怀瑾只淡淡一笑，眼里如平静的湖面，她说：“我已经放下了，初微，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了，虽然舍不得阿离，但我不想我们这一辈的恩怨牵连到他，只要他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即便我不能陪在他身边也不要紧，而现在，回去帝都，有你护着，我相信阿离也能快乐长大，我也不用再东躲西藏，他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阿离，是从之，至于你担心的那些，其实，你不必为此歉疚，我真的没关系的。”

　　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但其实，他从来就没变过，变的，只有她而已。

　　……

　　多年以后，在初锦阁成为北戡国家喻户晓的成衣铺后，一个流言也在这时悄然传开了，说这款式好、质量好、服务好的初锦阁不仅是睿王妃一手办起来的店，曾经，这里面还住进了一名绣活极好的女子，那名女子带着身染重病的丈夫，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自从那名女子住进初锦阁后，便有人常常见到当今天子微服去往初锦阁，传言有说陛下是为了见那名女子才频繁去往初锦阁，也有说陛下去那里不过是为了和睿王一聚，与那名女子无关。

　　在那名女子住进初锦阁四个月后，某天，店外挂上了白灯笼，东家闭门七日。

　　七日后，宫里传出消息，皇后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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