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清河顾白鹿

　　怀瑾理不开此刻自己心里的情绪，因着他的这一句话，她会想要轻轻一笑，心中却像是被什么给堵了一下，“既然已经过去了，那陛下何故非要将民女抓回去？”

　　“宋怀瑾，朕若是要抓你，今日何故要亲自来找你，你……”

　　顾子衿话还没说完，屋外却传来了初微的声音：“我听不下去了！阿乐，将我抬进去！”

　　“初儿，不可……”顾清让制止道。

　　“什么不可，我管他渴不渴，你不让阿乐帮我，我就是爬也要爬进去！”

　　“初……”

　　话音未落，虚掩着的门便被人撞了开来，说是初微撞的，现在离门最近的却是顾清让，说是顾清让撞的，他却只是将方才扑过来撞门的初微抱住，并未动作。

　　屋内的两人都望了过来，傅从之也探出了头，只是他看不见。

　　初微看了一眼一脸倦意的怀瑾，而后厉了目光朝顾子衿瞪去，“朕，朕，朕，顾子衿，你今天到底是用什么身份来这里的？是登基成为皇帝的晋王，还是来找自己前妻的顾子衿？也许你觉得这话没有道理可言，可若是皇帝，哪会有皇帝亲自来找一个人的，麻烦你不要把自己端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你若是真心想跟怀瑾说些话，就请你忘记你的身份，你的血统，只遵从你的内心。”

　　初微是气急了，方才她在外面听到那些对话，她只觉得他们的对话很矛盾，不，应该说是顾子衿的话很矛盾，他对怀瑾的情感和他那些刺耳的话根本就是矛盾的！

　　他想怀瑾跟他回去，他想让两人冰释前嫌，即便最终结果可能不会如他预期的那样，但这过程……难不成在他顾子衿的心中，就没有“服软”二字吗？

　　倘若她再不进来，只怕顾子衿会不管不顾，当真将怀瑾绑回去，感情于两个人，最重要的便是沟通，这是她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得出来的结论。

　　但顾子衿显然没有那个耐心去跟怀瑾好好解释自己的内心，就连劝说，他都没有，开口闭口都是“朕、朕、朕”。

　　“初儿，我们先出去吧。”顾清让说着，又朝怀瑾看去，诚恳道：“四嫂，四哥他是真心……”

　　“真心个屁！他就只知道骂怀瑾，开口闭口就是杀这杀那的！”初微没好气地揶揄道。

　　“初儿……”

　　“我才不要出去，顾子衿，你有什么话就当着我们的面说，我警告你，倘若你敢伤害怀瑾一分，我一定跟你拼命！”初微望着顾子衿道。

　　语落，屋子里似乎陷入了一分尴尬中，所以，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倒是顾清让看到一直跪在地上的怀瑾，先开口提醒道：“四哥，你先将四嫂扶起来，那一地的碎片，莫要伤到了她。”

　　顾子衿这才垂下视线扫了一眼地上的东西，方才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又不能拿她做什么，只能将手中的东西砸出以示宣泄，可那药瓶明明是他要拿来给她上药的。

　　她手上残留的汤药已经很淡很淡了，只在那红肿上薄薄地覆了一层，她手上的伤……

　　他抬脚走到她身边，她却只低着头不看他，方才沈初微的话提醒了他，这个从异世界来的女子总是口口声声说着“平等”，她从来不管他们这些人的身份，或者说，越是与她关系密切的人，她越是希望能与之平等相处，所以，她才对他的九弟没有规矩。

　　他是皇帝，曾经，是晋王，而她，只不过是兵部尚书的女儿，从前，她不能和他并肩而行，如今，更是不行，宫中有宫中的规矩。

　　可是，便如九弟那般，倘若真心爱了一个人，谁能见到那人委屈。

　　……她能让臣弟宠，臣弟已经足够了……

　　原来，这话里的意思竟是有如此复杂的含义，简单的“足够”二字，好似是走过万水千山后唯一眷念的平静。

　　他伏腰将手伸到她的眼前，没有去强势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的回应。

　　怀瑾微微抬眼凝着咫尺距离的那只手，他身上的味道直往她鼻子里钻，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最终，怀瑾没有将手伸向他的掌，而是扶着身侧的床榻站了起来，只是，方才跪下的时候，双膝竟都有碎片嵌入，此刻一起身，厉痛骤涨，她一时没能站稳，竟朝前扑了去。

　　“怀瑾！”见她如此，顾子衿第一时间伸手揽住了她，感受到她砸过来的绵软温度，他身子骤然一紧，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紧紧锁在怀里。

　　成婚的那四年，他从未和她有过亲近，除了晋王府设宴那晚，就如沈初微说的那般，他确实避她如蛇蝎，因为他早在心里想过无数次她的结局。

　　知道自己要娶她后，他便想着，待宋与书死后，他会将她折磨至死，因为他恨宋与书，后来更恨整日在他面前惺惺作态，假装一个贤良淑德妻子的她，她为了帮宋与书探听他的消息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恶心。

　　直到她漠然离开，他才突然醒悟过来，那些年，他并非是恨她，而是恨上了自己，恨自己心里有了她，恨自己总是对她心软。

　　在她第一次站在他书房门口的时候，他就应该予以杖刑，警示她不要试图挑战他的底线。

　　可最终，他只是将她身边的婢女杖杀。

　　他不想被人看出自己心里的纠结，所以才会对她态度恶劣。

　　他走的那条路，太难，稍有行差踏错，便是死，他会死，九弟也会被牵连，其实那些年里，除了复仇和皇位，他很少想别的事，唯有她，常常扰乱他浅浅的心思，所以，他从来不进她的卧房。

　　可是，即便他对她那般冷漠了，每日用膳时，当自己吃下她做的饭菜时，她眼里和嘴角都会挂上笑意，浅浅的，像是从裹藏着的满心欢喜里溢出来的。

　　从前一直以为那是她在演戏，如今也都懂了，因为她爱他，她爱他如此。

　　方才堵在喉咙的话，此时竟像是要纷纷往外挤出，他只觉得喉咙处颤得厉害，比他对她说那些狠话时颤得还要厉害。

　　“怀瑾，瑾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在门口时，他没能将这句话说出来，因为觉得这样表示乞求的话让自己显得很低微。

　　当时，他还念着他是皇帝，她是他附属的女人，他怎能向她示弱。

　　可她由始至终表现出来的漠然，和听到她眼神笃定地对他说那人是她的夫君后，他更是要她明白，她不能忤逆他，因为他是皇帝。

　　幸好，沈初微骂醒了他，如今他能来找她，那他便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只不过是想要追回心爱之人的顾子衿，他那些口口声声的“朕”，只不过是想显示他的权利和地位，他想用自己的身份逼迫她，可原来在感情里，身份和地位并没有多大用处。

　　这种身份只会让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更加疏远。

　　他似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容不得她半点挣扎，怀瑾手上的力气一瞬堆砌，使劲去推，下一瞬，却又突然被抽离了身体。

　　他说什么……

　　重新开始？

　　那简单的四个字，竟像是一个句点一般，将她和他的故事完整地画上了一个结束。

　　“陛下……”她声音并没有起伏，从来没想过他会说这话，就连梦里，也没有过，如今听到，她也没想到自己心里会如此平静，无喜无悲，因为她和他，真的结束了，在她决定留在这里面对他的时候，就真真正正地结束了，“……你我已经和离了。”

　　他努力压下眼中温度，道：“是，曾经的晋王伤害了他的王妃，所以他的王妃写下了和离书，晋王混账，一直被自己心中的仇恨蒙蔽着，没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也错过了晋王妃的心意，现在，我只是顾子衿，你只是宋怀瑾，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说着，纵使不舍，还是扶着她的双肩站直了身子，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一手将衣襟里的东西取出来。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纸张和一条娟带，上面都写着同一句话。

　　他见她眼里终是泛起一丝诧异，心中顿生出一丝欣喜，“当年那个小女孩没能诉说的心意，如今就让我来说，瑾儿，早在成亲那日，当我掀起喜帕的时候，看着垂着眼眸不敢看我的你，我便对你动心了，即便知道你的身份。”

　　“不与你亲近，只不过是因为我怕会被你背叛，这五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看着他手中微微泛黄的纸因他急急的动作平添出许多皱着，怀瑾脑中的一切思绪倏然淡了，信上的文字将她拉回了十几年前和他在江林相遇的那一天，其实，他是谁，当时将手放进他摊开的手掌时，她怎会不知，小时候进过宫，四皇子之名她早已知晓。

　　却是没想到，自己会忽然对他心动，虽然那时他已经落寞，但世间纠葛减不了他半分英气，白衣翩翩，英俊朗宁的少年，就那样落进了她的世界。

　　如此想来，从前的她有多幸福，心中牵挂了一个人，后来甚至嫁给了那个人。

　　也许就是太幸福了，所以最后才如此惨痛。

　　从未为两人的事落过泪，除了那次在刑场。

　　心中还是那个念头，错了，她和他一开始便错了。

　　父亲忽然提出让母亲带她游江林是为何，嘈杂人群中来接她和母亲的父亲忽然离去是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想想，也都清楚了。

　　她不该爱他，因为她是他仇人的女儿，她不该明知目的不纯还答应嫁给他，因为他终是要她的家人血债血偿……

　　……

　　罢了，别再想了，都过去了。

　　如此安慰自己，双眸为何还酸胀得厉害，不知是因为膝上的伤，还是周身的痛软无力，她跌跌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他的怀里，她缓缓坐在了床沿上，垂着眸子，长翘的睫毛一下一下打在她的眸下。

　　周遭安静如窖，怀瑾猛一下仰起头，她睁着通红的眸子看着他，扯着嘴角笑了笑，道：“算了吧，子衿。”

　　子衿。

　　她从未如此唤过他，至少……没有说出声过。

　　“这世间没有谁不能离了谁，更何况是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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