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清河顾白鹿

　　帝都春天的景色与城外满山的花开不同，各处街道与冬季的繁华也不同，清晨的阳光早已过半，那些脱去厚重冬衣的百姓都脚步轻松地提着大包小包往家走去，这其中，一个玄色身影与他人不同，他脚步匆匆，手中只抱着一摞差不多一尺半高的红纸。

　　拐过街角，一阵风突然吹来，阿乐急忙用下颌将被风吹起了一个小角的红纸压住。

　　睿王府外，原本正指挥着下人清扫着大门处的管家看到阿乐，一边抬手让人去帮忙接一下后者手里的东西，一边说道：“阿乐，怎么自己一个人去买纸了，也不叫人帮帮忙，这么多，你一个人怎么拿得了。”

　　见过来的下人已经伸了手，阿乐急忙侧身一闪，道：“忠叔，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春雨绵绵，王爷每回挂上去的纸红梅不到一两个时辰便被雨淋湿了，前段时间买的红纸没剩多少了，所以今早我趁着天晴便去买了些回来。”

　　忠叔闻言，想起他家主子每晚在烛灯下剪纸红梅时的模样，这新帝继位都好几个月了，王爷即为新帝的得力助手，手中的事情自然多，可他不管多忙，每日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剪着纸红梅，回想起上一回王妃出事后王爷也有在树上挂纸红梅，但那时是让全府上下一起剪，如今却是谁都不让碰。

　　前段时间王府翻修，从前里面栽的树除了梅树，其它的全都拔除了，虽然没有把那些坑里都栽上梅树，但无论种的什么，王爷都在上面挂上了亲自剪成的纸红梅，这需要的量可就比上回多多了。

　　哎……

　　上一回虽说人一直沉睡着，但好歹能见着能摸着。

　　这回呢，却是只有回忆支撑着。

　　忠叔感叹一声，道：“阿乐，关于王妃的东西，这全府上下也就只有你能碰一碰了，所以王爷那里，你能劝说一句便尽量劝一劝，关于王妃的事……”

　　阿乐自然明白忠叔话里的意思，“忠叔，若是能劝的话，我自然会劝，但王爷对王妃用情至深，即便是再漫长地等待，他依旧相信王妃一定会回来，我也相信，所以也只能由着王爷用这样的方式苦熬着这等待的日子。”

　　忠叔长叹一声，“这都多久了，上回王妃不过昏迷半年左右，这回也不知道……”

　　消失的人，没身没魂的，这可要怎么等啊。

　　“王妃一定会回来的。”阿乐斩钉截铁地说道。

　　见他如此，忠叔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道：“你快进去吧，莫让风把这纸吹散了。”

　　“知道了，忠叔。”

　　等阿乐抱着那摞纸跨进大门后，忠叔才摇了摇头准备接着让下人将这府外的街道扫一扫，春风多，春雨多，这地上不常扫扫，没两天就会脏得不行。

　　他刚要开口，回身之间，不过眨眼的功夫，几步之外的道路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俊美男子，面若白雪，一对浓淡将好的剑眉，狭长的眼眸黑韵幽深，一身的月色衣袍尽显华贵，而他半举着的双臂间，一个身着绯色长裙的女子正阖眼沉睡着。

　　忠叔睁圆了双眸，抬起的手臂在半空招呼了好几下才终于将挤在喉间的声音喊了出来：“阿、阿、阿乐！快进宫去告诉王爷，王妃回来了！”

　　下一瞬，漫天的红纸如叶子一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

　　车水马龙的道路旁，丁宁抱着怀里的书跟在一个十分美貌的女生后面，“初微，你别生气嘛，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沈初微站定后转过身来，叉腰道：“你怎么回事，都已经捉奸在床了，你怎么还无动于衷，我拿书砸他，你竟然还护着书？！”

　　丁宁眸中神色稍稍一淡，“都已经这样了，打他骂他又有什么用，这书是借的，弄坏了可不行。”

　　沈初微仰头一喊，“你真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初微……”

　　丁宁正说着，突然一个身影冲到了沈初微身后，旋即将她拉入了怀中，“初微！”

　　“……！”沈初微浑身一僵，干干地眨着眼消化着此刻的情况，等反应过来后，她立刻一踢脚一推手地从男人的怀里挣脱了出来，“神经病吗？！”

　　两人仅隔着一臂的距离，沈初微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出她许多的男人，阳光下，他俊朗的五官很是夺人，也不知是不是他长得太帅的缘故，看到他样貌的那一瞬，她方才心里陡然窜出的怒火当下便消散了些，“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还是说这是什么街拍整人视频？”

　　原本一脸喜色的人却在看到她脸的一瞬间突然怔住，半晌后才恢复了神色，温柔一笑，道：“沈初微，我叫顾泽希。”

　　什么东西？！

　　……

　　鹿初睁开双眸的时候，眼前仿佛还印着方才脑中的那个画面，一身奇怪衣服和一头奇怪短发的青辰，他为何会是那样的打扮？又为何自己会是那副打扮？那奇怪的地方又是哪里？

　　“初初儿……”

　　耳边响起那让人腻得慌又堵得慌的声音，鹿初眉心微锁，撑着掌下锦被坐了起来，满是怒意的眸中霎时印上一片绯色，方才还萦绕在心里的话此刻便也不想说了。

　　站在床榻旁的纪先生见她如此模样，眼中一笑，“怎么，初初儿不喜欢我替你准备的这身衣裳？”

　　“闭嘴！”鹿初咬牙道。

　　对于她的怒火，他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从前你以为青辰喜爱梅花，所以便开始穿起了绯色，但你却不知道，在天帝继位那日，向来只穿银白铠甲的月鹿战神鹿初破天荒地穿了一席绯色衣裙，自那以后，青龙上神的府邸便多出了许多鲜红的梅花，四季不败。”

　　指尖微顿，鹿初神色依旧地说道：“我说过了，你们要如何那是你们的事，不要牵扯上我，要我去和转世的青龙在一起，只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他。”

　　“你当真舍得？”

　　鹿初眼尾一挑，“你大可试试看。”

　　纪先生却是一副相信的模样，“那如果是为了阿司呢？”

　　她眼中的怒火霎时间褪了去，“……阿司的转世不是已经死了吗？”

　　“雪鸢用了她的内丹维系着左司的身子。”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玉瓶来，“这是忘忧丹，雪鸢说了，只要让左司服下此丹他便能醒来，不过他会把你……还有小初初儿都忘了，至于今后作为左司，阿司能活多久我们都不知道，但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鹿初凝着纪先生手中的白玉瓶道：“条件是什么？”

　　“让小青子顺利完成历劫。”

　　鹿初原以为自己可以立刻答应，可是，一方，是阿司，一方，是整个月鹿一族的仇，她要如何选择……

　　纪先生见她犹豫，继续说道：“初初儿，三神之战，无论结果如何，将来，我会为此承担责任，而你和小青子的事，就算你恨他，方才你也应该看到了，即便这一世你不和他在一起，等下次转世，你还是会和他经历一场情爱，区别就在于你是想这一世让小初初儿和他在一起，结束后小青子就可以回天界，还是等下一世你以完整的转世和他在一起？”

　　鹿初沉思片刻后说道：“……倘若你能再次将我的神识封存，之后的事会是如何，与我无关。”

　　到底还是只能用这一招呀，纪先生心里既欣喜又无奈，但好在她是同意了，于是便也就不再烦恼，施施然道：“自然是要的，不然小青子会以为我还了个假的小初初儿给他。”

　　“……”

　　真想揍他一顿！

　　鹿初这么想着，也预备这么去做，可谁想她方一动弹，这脚底便有如火烧如刀割般的痛意朝身上涌来，她沉眉坐了回去，刚想问是怎么回事，纪先生便过来伸手在她膝上一挥，随后才道：“初初儿莫动，当初白苏的肉身无法再护住你的灵魄，所以我便将小初初儿异世的那具肉身寻了来，但那具肉身有些承受不了纪沧大陆的环境，所以我便将她和白苏的肉身做了融合，又把白苏体内的蛊王之毒和七芯魅的毒压制在了这具肉身的脚下，今后在治疗期间，只要脚底不被碰触到，便不会毒发。”

　　鹿初既已醒来，自然也能知道发生在初微身上的事，一想起从前她每每经受毒发的折磨，虽说她是自己的转世，但她会经历这些，也是因为自己当初……

　　想到此处，她眸光一暗，问道：“当初是你让鹿苑骗我来人界的，但后续的事却有许多不对，我的灵魄去了异世界，那南清身体里原本是谁的转世？还有白苏，你会选择她，并非是无缘无故的吧？”

　　纪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初初儿，当真是聪明。其实你的转世本就是南清，但你的灵魄意外去了异世界后竟附身在了白苏的转世里，当初小幺让我救下鹿善，白苏是我为了留住鹿善的残魂才护下的一具肉身，她不应该有转世的，等我发现问题想要从异世界将你的转世带回来的时候，中间……出了点意外，所以我便只能等到白苏的转世身死的时候再将你的灵魄带回。”

　　鹿善……

　　鹿初记得，她的这位六妹当初是起了歹心想要陷害小幺，最后自己反而落了个天诛之刑，原来，是小幺救了她的残魂。

　　“而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是因为鹿苑抢占了南清的肉身。”

　　“鹿苑？她为何……”

　　“你是为了阿司才会转世的，所以即便你的转世注定会和睿王在一起，但南清的姻缘里却还有左司，鹿苑为了一己私欲，便在你堕下人界，转世已成事实后，将你的灵魄挤到了异世界。”

　　鹿苑？

　　她喜欢阿司？

　　鹿初突然觉得自己接收到的信息有点多……

　　“初初儿，我知道如今这些对你来说并没有选择，但你该是知道此刻在你心里沉睡着的小初初儿对于睿王的感情，如今我与雪鸢已经将先前的错误都拨乱反正了，南清的一世，白苏的一世，到现在，三世已成，至少，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你该让小初初儿快活些，她毕竟是你的转世。”

　　“……”

　　“初初儿，当初的事，你当真认为是青辰做的吗？天界谁会不知，青龙上神对你……”纪先生正说着，突然眉睫一沉，已将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听了来，于是立刻抬手一挥，话锋一转道，“小初初儿，希望你能幸福快乐。”

　　……

　　初微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她回到了陪丁宁去捉奸的那一天，面对丁宁丈夫的背叛，她气得不行，丁宁却是安静得很，以前她不懂丁宁为何会是这种反应，但在经历过那么多事后，她其实早就已经懂了，便如那句话一样，真正的心碎是无声无息的。

　　但和从前不一样的是，捉奸事件结束后，顾泽希竟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但她记忆中和顾泽希认识是在自己被蛊虫害死回到现代后才发生的，而且，她的脸怎么跟南清一模一样？

　　“小初初儿，希望你能幸福快乐。”

　　纪先生的声音出现在初微的耳边，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她看到的是纪先生半收回来的手和他已是半透明的身子，她刚想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卧房的门突然从外面被人给推了开来，那力道虽然并不重，但门还是缓缓朝两边落去。

　　也不知是过了几秒，还是十几秒，反正在她都有些好奇想要探出身子去看究竟是谁把门推开的时候，一件青色衣袍的衣角先进了来，随后，她才看到顾清让的脸，只是还没等她看清他的表情，那身影便如瞬间移动般闪到了自己身前。

　　胸前遭受的力度几乎是要将她的魂魄都给撞出来般，她因这突如其来的痛意不由皱了眉，心里感叹着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连抱着她都能像是要将她箍死一般，原想开口让他将自己松开，可这话都到了喉咙，却因为那里的颤抖而消散了去。

　　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和他絮乱的呼吸，初微阖眼闻着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脑中也在这时将方才纪先生和她说的一些话记了起来，但那些话好像并非是完整的，比如她记得纪先生说只要给左司吃了忘忧丹他就能醒来，但她却记不起来为何如此。

　　忘忧丹……

　　她轻眨着眼，嘴角微勾，笑道：“顾清让，方才纪先生给了我一瓶忘忧丹，说如果我把它吃了就会忘了你，可先前我失了忆，被你哄骗得好惨，所以这次你得和我一起吃，只要我们俩都将这忘忧丹吃了，也算是彼此放过了，你说是不是？”

　　话落，她察觉到紧紧抱着她的顾清让明显身子一绷，几乎是僵住了，旋即，她感觉到了后背上的湿意。

　　顾清让……哭了？

　　哭了？！

　　在他恢复思绪想要直起身子来时，初微抬手一把将他给按回了自己身前，此刻反而是她紧紧抱着他了。

　　对于落泪的顾清让，她自然是好奇的，不，简直是好奇得要死！

　　可是，她不能让自己一开始就落于下风不是吗。

　　于是便故作认真地道：“别动！我可不能看到你哭的模样，不然我就会立刻心软了，从前对我那般坏的人，你……该不会是假的顾清让吧？”

　　知道她是故意如此，但他心里早已乱作一团的情绪让此刻的他什么都想不到，顾清让将自己的眉眼藏进她的发间，哑着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呢喃道：“我不要忘了你……不要忘了你，初儿……别再离开我了……别再离开我了……”

　　春天的风将过去的寒冷都吹散开，仿佛带着淡淡的花香闯进了屋里，床幔轻动，好似谁的心在不住颤动，又仿佛一探出便输了，初微将脸靠在他的肩上，淡淡一笑，道：“那以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好不好？”

　　不等他回应，她扶着他的两臂想要直起身来，这次，倒是他不干了，她脸上笑意更深，柔声道：“顾清让，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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