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清河顾白鹿

　　等身后的人该说的话都说完后，初微低头望着正好飘到脚边的一朵七芯魅，花瓣鲜红如血，中心的那七根花蕊黑如浓墨，仿佛一个漩涡一样能将人卷进里面，想着从前自己常常受它折磨，但那份痛苦，其实折磨了南清很多年，如今，那种痛苦又要回来了，虽然，他们可以用千岁莲给她解毒。

　　哎……

　　她重重一叹，压下想要再回头看一眼晕在角落的顾清让的冲动，刚要下水，身旁的稚初却伸手将她拉住，急声道：“若是不行就立刻回来，知道吗！”

　　见他眸中满是刻意压抑的黯色，初微心上一软，笑着点了点头。

　　“沈姑娘。”站在几人最后面的止若走上前来，“有几句话，我还是想跟你说一说。”

　　初微不想理会她，将手中夜明珠一握便转过身去，止若却还是说道：“自离开帝都回到滨州后，我心里恨你，也恨他，恨他对我无情，恨你将他蛊惑，我和他那么多年的情谊，却因为一个你，便在短短数月悉数殆尽，所以以女医的身份回来后，我明知道陛下想要如何，却根本没有想去阻止的念头，可是当我在营帐外听到你跟陛下说的那些话后，我便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爱上你，也知道即便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但并没有你懂他，我们太习惯他的付出，他的照顾，而你从不依赖他，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反而是他离不开你了。”

　　初微薄唇一抿，最终还是没有回应她的话，她猛吸了一口气，脚尖一点便跳进了水里。

　　四周又静又黑，即便手里有夜明珠，但她心里那深深刻进了骨髓的恐惧还是在进入水中的那一瞬间便涌了出来，这里的水从来没有光照，和冰水差不了多少，而那混合了七芯魅毒性的水一碰触到便像是冰刀在生生割着肌肤一般。

　　不过好在水流虽然湍急，地底的路却意外地好走，并没有被落石堵塞。

　　她扶着身侧的石壁，奋力地朝远处的光点游去，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过去自己每每把顾清让惹生气时的场景。

　　南清！

　　南清！

　　南清！

　　他每回都又气又无奈，当然，一开始的时候他可是凶得不行，但她失忆的那段期间，他哪里会罚她什么，所以每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地责骂她，而他发泄心中愤怒最多的方式就是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一想起他那时的模样，初微好像也能暂时忘掉自己对黑暗的恐惧。

　　等她好不容易出了地下水道，刚一钻出水面就听到了岸边械斗的声音。

　　强忍着身上的冷意和周身如针刺般的痛意，她挣扎着爬上了岸，与此同时，岸边树林里正与人缠斗的左司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利落干掉身前的人后，他点脚一跃过了来，他并没有询问她为何会在这里，而是迅速脱下身上的外袍裹在了她的身上。

　　嘴唇已是苍白如霜的初微浑身颤抖地说道：“密道里面被落石堵住了，顾清让受了伤，需要立刻送去干净的地方治疗，你快派人从外面将那些落石移开。”

　　看着她僵着身子断续说着，左司眉心紧锁，虽然很想将她抱住，但他还是咬牙忍住了，道：“阿乐那里带了些火药，原本是想等陛下他们通过密道后便将洞口炸毁，但里面却先传来了爆炸声，我们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如此的话，我立刻让阿乐过去。”

　　初微努力点了点头，“好，你也过去，若是能直接将碎石炸开，那便最好。”

　　左司深深地望着她，最终还是将盘桓在喉咙的话给咽了下去，转身过去了阿乐那边。

　　初微掩在一棵大树后面，如今她已然脱力，根本没办法再去应对和他们打作一团的顾清墨的人，她只盼着那些人不要发现她才好，奈何天不遂人愿，左司刚走一会儿，她就发现对岸有一支羽箭正瞄准了她。

　　她自嘲一笑，却没有坐以待毙，咬牙扶着身后的树想要逃离这里，刚走两步，只听一声细微的弓响，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可是，须臾过后，身上却没有预期的剧痛，后背传来的，是起伏的温热，初微怔愣着低头看了一眼横在自己腰腹处的手臂，而后急急转过头去。

　　左司！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慌乱带着寒冷自胸中炸开，她浑身颤抖着转过身去，将他拥进怀里，可她早已没了力气，所以没能抱得住他，同他一起跌坐在了地上，手心探向他的后背，摸到的，是一支冰凉的羽箭。

　　“小初……”终于将心头压抑着的裹藏着所有情愫的这两个字喊了出来，左司勾起的嘴角抹着一丝腥红，眉心微微皱起，眼里却满是笑意，他凝着她，似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进眼底一般。

　　……

　　……小初。

　　……放肆！你不过是吸收了本仙灵力而转化为人形的一株银杏，这般没大没小，是要本仙将你打回原形吗！

　　……本仙现在赐你一个名字，阿司，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本仙，叫本仙鹿初大人。

　　……小……鹿初大人……

　　……

　　……阿司，不要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鹿初大人……鹿初……小初……

　　……

　　多年以前，三神之战，青龙和白虎的守卫军月鹿一族全族覆灭，月鹿战神鹿初一身白银战袍裹满腥红，孤独地站在一棵银杏树下，身旁的银杏树上深深扎进三支噬魂箭，若彼时被噬魂箭射中的是她，那这位天界最出色的战神便会神形俱灭。

　　她眸间灰败，孤寂凄绝地望着眼前成片的遗体，她身边的小跟班阿司替她挡下了那三支噬魂箭，替她神形俱灭，替她消失在了三界，却不能替她承受这绝望的死寂。

　　……阿司……

　　“阿司——！”

　　初微最后的意识，停在了左司苍莽的笑意中。

　　之后，便是震破纪先生封印的鹿初再度苏醒，她抱着已然没了气息的左司，眸里是嗜血的残红，她扫视着四周想要上前的士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们都要死！

　　史书上记载的关于燕山之战最后的结局只道明了禹王战败，却没有写明他是如何战败的。

　　倒是民间野史流传，那日，突有一束光自燕山林间升起，白光扩散，随后燕山四周响起无数动物的鸣叫，震耳欲聋，在众军恐慌之时，成千上万的鹿从各处探了出来，一声长鸣后便朝着禹王的人冲了过去，可是没等那些已然癫狂了想要撕咬他们的鹿涌到他们身前，不过眨眼之间，那些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禹王的人以为他们是激怒了山神，所以得了天谴，当即便丢盔卸甲四处逃窜开来。

　　山涧流水旁，万籁俱寂后，雪鸢一收手中灵力，微抬下颌望着立于半空的鹿初，声音微慌地说道：“果然只有阿司能唤醒姐姐的神识，幸得意识刚刚复苏的姐姐还未完全恢复神力，不然凭着我的修为，只怕是阻止不了她的，倘若她真的为了阿司血洗燕山，等青龙上神历劫完毕恢复神识重归天界的时候，他不一定能保住犯了杀戒的姐姐。”

　　纪先生俊美清冷的脸上勾勒着复杂的情绪，微沉一声，道：“她将自己的三生石毁了，于青辰，她便不会再顾情爱，但阿司是她到人界的原因，自然也就只有阿司能唤醒她的神识。”

　　雪鸢将视线从暂时被禁锢了行动力的鹿初身上收回，“也不知这次姐姐还会不会听先生的安排。”

　　纪先生沉吟一下，道：“毁坏天定命数……乃是重罪，她逆了天旨，自该受天责，可是如今天界由玄武控制着，倘若真要让青龙在人界与她经历三世情缘，只怕时间来不及，所以……”

　　毁坏天定命数乃是重罪……

　　雪鸢心上一凛，旋即将那深处的悔恨压下，接话道：“所以先生才想了这个法子，如此，青龙上神倒是轻松了，只要过完这一世便能重回天界，可是姐姐的转世却要一次次接受病痛的折磨。”

　　纪先生想着鹿初作为初微时的样子，从前那个傲视一切的天界战神，无论谁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有如此羸弱不堪的模样，“初初儿她……”

　　雪鸢已经整理好心里的情绪，淡淡道：“先生可不要在这个时候心软。”

　　纪先生垂眼望向她，“难道你便忍心了？”

　　雪鸢眸光一滞，“等先生找到小幺后，我会为自己犯下的错恕罪的。”

　　“雪鸢。”纪先生侧过身来一脸认真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何必还怨自己，当初都是我的欲念，若非我为了得到小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小幺魂散，蛊烟泉出现裂痕，还有之后三神之战，皆是因为我，与你无关，等找到小幺仅存的那半缕残魂后，我会散尽所有修为将一切恢复，到时……”

　　雪鸢决然道：“到时我要如何，先生不必记挂。”不等纪先生开口，她紧接着说道，“左司那边由我来处理，先生把白苏的肉身带回去吧，蛊王之毒加上七芯魅，这具身子恐怕暂时护不住初儿姑娘的灵魄。”

　　“……”

　　雪鸢见他不动，问道：“先生是想让睿王再见她一面？”

　　纪先生笑意不明地说道：“总不能只让我们的初初儿……”

　　雪鸢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轻哼一声，一个回身便消失在了纪先生身侧，只留下一个空灵的声音：“先生莫要贪玩，耽误了正事。”

　　还是这样冷淡淡的性子。

　　纪先生无奈一叹，指尖一压，那固在半空的白光便越来越淡。

　　与此同时，一阵轰鸣后，前方密道出口处堆落的碎石如泄洪一般滚落了出来。

　　道路刚一疏通，没等洞口的人散开，里面急急冲出来了一个人，十指皆是血肉模糊的顾清让不顾身上的伤踉跄着站定，目光飞速地扫视着周围的人，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他心心念念着的那个人。

　　她果然还是……

　　心神剧颤间，他只觉得胸口处血气不断往上翻，下一瞬唇齿间便溢出一大片腥红。

　　就在他绝望着抬起头来时，眸光中却深深印上了一个身影。

　　湖蓝色的衣裙。

　　如墨如瀑的长发。

　　世间所有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容貌。

　　双眸一瞬睁大，眼见着眸中的人正往地上坠去，顾清让心中又惊又痛，思绪虽霎时空白了一片，脚下却是来不及思考便朝那边跃了去。

　　“初微——！”

　　耳间低鸣如针如锥，刺得他耳里已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可她的声音早已入心，所有的话语皆在血液中。

　　她说，顾清让，你要赔我。

　　她说，无论将来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

　　可是，若是没了她，往后人生他要如何过。

　　在石室里，他以为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以为他们会有以后，他想着无论她原不原谅，无论她的决定是如何，他都不在乎，只要他爱她。

　　可是，当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当发现身边并没有她时，恍惚间他以为她吻他的情形是他在做梦，可唇间的触感却那么真实，她身上的温度也那么真实。

　　最后，是墨姑姑告诉他，她不顾水中散落的七芯魅，潜水出去只为救他。

　　七芯魅。

　　他听后发了疯般冲到密道走廊拼命地挖着散落的碎石，指甲劈裂，十指血肉模糊，可他却像是没有知觉般地挖着。

　　眼前碎石印着两人过去的画面，有些是她的或悲或喜，有些是他的或气或怒。

　　过去的一幕幕支撑着他随时会垮掉的身子，却没想好不容易出了来，以为可以见到她，以为两人可以重新开始……

　　初微……

　　初微……

　　眼中炙热将眼前一切覆上了一层朦胧，也让即将落地的她模糊了起来，如海潮般吞噬着他的厉痛深深扎进心里，而后散至各处，顾清让只觉有一柄利刃正在他身上各处胡乱切割着，周身的力气也在这一瞬的绝望中再也无法支撑起他的动作，他膝上一痛，却是不管不顾地朝她身下扑去，在他几乎碰触到她的时候，却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指尖似乎能感受到她衣料的温度，鼻尖似乎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梅香，可是，她却是如风一般在他手中消失了。

　　“初微！”

　　他挣扎着撑起了身子。

　　“初微……”

　　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不要在我以为可以弥补从前的时候，再次从我身边消失……

　　我知道你并非常人，是妖也好，是鬼也好，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回来。

　　别丢下我，不要留我一个人。

　　求你。

　　他跪在地上，如狂啸般朝那空荡荡的天空中大喊道：“初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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