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清河顾白鹿

　　那天晚上，顾清让对于初微的提议很是震惊，初微知道，他其实并不想将止若和左清清送走，左清清如今还在重病中，将她送去城郊，他怕她会有意外，至于止若，送走她，其实并不能解决掉什么矛盾，他心中所爱，便只有初微一人，让止若回滨州，除了让初微心里痛快一点，于谁都不好。

　　毕竟止若身上还牵扯着许多关系，甚至，她还需要留在帝都救左清清。

　　初微不知道当时的顾清让在想什么，在听完初微的话后，他看着眉心紧锁的止若，久久没有说话。

　　是舍不得，还是为难？

　　当时初微想着。

　　她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顾清让会答应她，关于送走左清清和止若的提议，她其实一早就想好了，所以才会在提出要求前跟他说了那些话，不管他是一时兴起，还是深思熟虑后将天平偏向她，反正最后，她只是在赌他的决定而已。

　　就在顾清让欲开口之际，止若却先于他开了口，她雾气森森的眸子愈来愈暗，声音很轻很轻地说道：“我知道你很为难，如今你想跟我说的，左不过是想劝我，我懂你的，清让，你欠我的，我不需要你还，如今你欠她的，你既要还，我可以帮你。自你去滨州后，我便一直跟在你身边，永城便是我的家，我会在那里等你，等有一天你觉得你亏欠她的已经两清，你只需命人来跟我说一声，我便会回来的，无论多久，你只要清楚一点，这辈子，我只有你。”

　　止若深情款款的话，认谁听了都会动容，只是，当时在辰安阁的，便只有他们四人而已。

　　对于止若的话，初微只想拍手称赞，她知道，止若是想以退为进，用自己的识大体来衬托她的小心眼。

　　顾清让似乎因为她的话而有些动摇，当然，那种犹豫并非是因为她话里的妥协与成全，只是这十年来，不管是左清清，还是止若，在他看来，她们都是他的责任，有些包袱，一旦揽在身上，想要卸下，其实并不简单。

　　“止若……”

　　顾清让正想说什么，身后屋内却传来一声闷响，三人立刻朝里望去，原来是躺在床榻上的左清清跌下了床，正满脸哀痛地看着谁，可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朝大门方向望着，眸光却是没有焦距的飘着。

　　“清让哥哥……你不要清儿了吗？”伴着抑制不住往外冒的腥红，左清清微乎其微的声音一点点地从她的唇瓣间溢出来。

　　顾清让立刻跃了进去，止若本也想跟着进去，初微却一个侧身拦在了她的身前。

　　“清清毒发了，我要进去替她诊治，你这是做什么！”止若微怒道。

　　初微稍一倾身，厉眸自止若的眉间狠狠扫过，薄唇微启，覆在她耳边冷言道：“诊治？倘若她病情加重，这不就正好称了你的心意吗，利用蛊虫来试探，想来没有得到你的保证，左清清是绝对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做赌注的，我想定是你跟她说，那蛊毒很容易解，如果顾清让带回来的解药救不了她，你也能救她，这么多月过去了，她还是那么蠢，她并不知道，其实最想让她死的，是你，蛊王之毒，想来也是你从我的血液里提取的吧，你说你要进去救她，止若姑娘，你我都知道，如今谁还能救她。”

　　止若喉间一紧，煞白的脸上刻意笼上了镇定，“救与不救，都是我的事，你想让我和他分开，沈初微，最后结果恐怕会让你失望。”

　　初微轻笑两声，道：“你应该庆幸我只让他将你送走，当日安梅园的事，你用蛊虫来杀我的事，止若姑娘，你以为我不跟他说，这帐我就不跟你算了？只不过报仇一说，我自是不必对你拔剑相向，因为你帮了我一个忙，对于左清清，我比你更希望她死，既然你帮了我，这人情我也是要还的。”

　　“我知道你喜欢顾清让，从你手中将他抢走这种事我不屑于做，可他既已偏向了我，那我便能跟你保证，只要他还喜欢我一天，我便绝不让你和他见面，他若是喜欢我一年，那我就让你痛苦一年，若是十年，我就让你孤苦地在永城待十年，若是一辈子……那等你死的时候，我会大发慈悲地让他去给你上一炷香。”

　　说着，她慢慢转回了身子，屋内，顾清让已经将左清清抱上了床，他半坐在左清清身后，似乎是在用自己的内力替她抑制体内迅速流窜的毒素，只是他本身还受着内伤，抑毒之际，他胸口逆流的血液也不住地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初微蹙眉继续说道：“你自不必用一哭二闹三上吊来要挟谁，顾清让心中虽然念着你，我却敢保证，哪怕你在永城半死不活，我也能让他不去见你，所以，不要赌，因为你赌不起。”

　　赌不起。

　　那晚，她是这么跟止若说的。

　　而如今，止若似乎已经将她的话忘了，或者说，她因为她的这句话而跟她建立了一场赌局。

　　遇袭一事，多半是假的，可为了让顾清让去，伤势一说，大有可能是真的，而这其中，让顾子衿来告诉顾清让遇袭的事，便是止若的算计中最高明的一手，因着止若与方亭知的关系，顾子衿是绝不会让这层关系轻易断掉的，而那个初微不曾见过的墨姑姑，顾清让和顾子衿之所以会对止若好，似乎也是因为那个墨姑姑，而今借着顾子衿的口来提醒顾清让止若和墨姑姑的关系，便比顾清让在听到止若的遭遇后独自一人选择去与不去，还是让辰卫去，要更合止若要的结果。

　　“宫里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尽管去就是了，九弟，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应该知道，止若不可出事。”顾子衿说道。

　　“是，四哥。”顾清让说着，却又在回身看着初微后眼里一晃。

　　“你去吧。”初微知道他要说什么，“说实话，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心中多少是有点不想你去的，睿王府里那么多人，谁去救不是救，可她于你们不是很重要吗？顾清让，这几天，你对我很好，好到我有时候看着你，竟觉得跟我说话的人很陌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可你真的不用为我改变，从前我喜欢你，是因为那人是你，是处事果敢的睿王，而现在，如果她当真出事了，你觉得，你我之间，从此之后，当真会没有嫌隙？”

　　改变，顾清让当然知道自己变了多少，对外，他还是那个杀伐果断的睿王，可一旦事情牵扯到了她，他便会瞻前顾后，生怕自己又做了惹她不高兴的事，若说于她他还有什么事是决绝的，那便是他绝不会放手。

　　“不会。”他定声说道。

　　“也许你不会，可我会。”她撑着头，似漫不经心地说着，“我每晚点着灯睡的事，想必你应该是知道的吧，其实从前我不是这样的，可自从在兴城被你一箭射中后，昏死过去的我被当做尸体扔进了乱葬岗，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尸山里，成堆的尸体被我压在身下，我拼命想要从里面爬出来，可当时的我怕得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后来我不知道踩断了多少身下的颈脖手脚才爬了出来，我站在黑暗中，身后是看得见的恐惧，眼前却是一望无际的未知数，那种绝望，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起身走向他，盯着他一丝不苟的衣襟看了很久才抬起头对上他湛黑的眸子，“止若出事多少是因为我，顾清让，去把她救回来吧，等她好些了，你再回来，因为我不想我欠她，也不想你欠她，我不想你和她再有关系。”

　　那日她被蛊虫咬了之后，他知道了她所有的悲哀，许多事，他弄懂了前因后果，之后，他便不敢再去想从前的事，有时候看着她沉睡着的脸，想起她和其他人打闹的场景，不知为何，当幻境中的她突然看向他时，一瞬间，她脸上的所有美好都消失殆尽，她看着他，脸上尽是悲戚。

　　兴城里隔着纱帘被绑在柱子上当成箭靶时她的表情，便是其中之一。

　　那晚她中了箭后是如何回来的，他曾突然想起过，旋即又拼命让自己忘记，他不敢想，她有太多他不知道的遭遇，那时候她的绝望，他不敢去想。

　　一想，便觉得自己会永远失去她。

　　她说他不必为她改变，可现在的他，哪里还能有从前的性子，于她，他亏欠太多，更重要的是，他爱她，爱着一个亏欠过的人，卑微，便就是他唯一还剩下的。

　　这么多年来，直到现在，他似乎才有些懂了当初母妃为何会自戕，她亏欠的人，一个个因她死去，她没有太过坚强的心，所以最后才会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

　　当他得知她被蛊虫咬了之后，那一瞬间，他也如死去了一般。

　　不过，幸好，她并非常人。

　　幸好，她愿意回来。

　　幸好，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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