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论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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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读虞云国《三千年间,人不两见》


      近期,笔者拜读了虞云国教授的大作《三千年间,人不两见——王炎午两祭文天祥》(载《文史知识》2016年第7期),文中谈到文天祥被俘后,他的挚友王炎午先后写了两篇文章祭奠他,分别为《生祭文丞相文》与《望祭文丞相文》。所谓生祭文,是为行将赴死者举行的祭礼,这种文体创自王炎午。王炎午之所以撰写生祭文,是担心文天祥变节投降,坏了一世英名,催他早点“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笔者专门找来王炎午的两篇祭文学习,起初也被他的慷慨陈词深深感动了,觉得文天祥若腆颜不死,简直对不起这位老乡兼诤友的一番苦心。然而当我细细欣赏,却从中嚼出了一些怪味。与文天祥(1236~1283)短短47年的生命相比,王炎午(1251~1324)一直过了古稀之年才寿终正寝;也就是说,他在南宋灭亡(1276)后,又活了足足48年,接近半个世纪,寿命长得实在有些扎眼!
      王炎午在生祭文中,拿汉代李陵作反面教材,以威胁的口吻告诫文天祥:“丞相不为(李)陵,不待知者而言,奈何慷慨迟回,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陵亦陵,岂不惜哉!”你再不赶紧自杀,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消磨了志气,就算不想变成李陵,世人也会认为你是李陵,那你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李陵(?~前74)是汉代“飞将军”李广之孙,也是一代名将。天汉二年(前99),他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率领不足五千兵卒,深入敌军腹地,与八万匈奴鏊战于浚稽山,杀伤的敌人远远超过自己军队的人数。匈奴单于十分惊恐,征调倾国之兵,将他的军队重重包围,进退之路均被隔断,救兵却迟迟不来。李陵转战千里,弹尽粮绝,依然带领将士们与敌军白刃相搏,终因寡不敌众兵败投降。司马迁不仅在汉武帝面前为李陵鸣不平,为此遭到惨无人道的宫刑也无怨无悔;他还在《报任安书》中对其抱以深切同情:“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并给以高度评价:“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一个没有在战场上杀过敌人一兵一卒的白面书生,竟大言不惭地嘲笑一位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将军,可见王炎午不仅狂妄无知,而且没有良心,与诛灭李家三族的汉武帝一样冷血无情。
      文章接连抛出两个凌厉的设问句:你是希望不屈服却又能留得性命吗?这只有西汉出使匈奴的苏武能够做到,因为那时汉室还很兴盛,与匈奴没有复兴王事、兵戈相见的仇恨。唐李光弼讨伐史思明之前、后梁帝朱友贞在李存勖兵临城下之前,都不希望被敌人所羞辱,抱定必死的决心。眼下你贪生怕死,总会有人要你的命的。还是因为旧主尚在人间,你不忍心抛弃?唐末杨行密的基业被李昪篡夺之后,其子孙迁往广陵,只因周世宗下诏安抚杨家,生性多疑的李昪就灭了杨氏一族。蜀王王衍归顺后唐时,庄宗李存勖赌咒发誓说要保全他的家小,没多久听信伶人景进的谗言,诛杀其全家。如今恭宗赵隰虽已向元帝逊位,苟且偷安,而你却又事奉这个肮脏的朝廷,元帝对他必生猜疑,你不是反而害了他吗?
      真实的情况是,不管元世祖是出于对中原实施怀柔政策的需要,还是出于对文天祥个人气节的敬佩,他都没有加害文天祥之意,只要文天祥不是一心与元朝作对,哪怕像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便可以留得一条性命。就在文天祥临刑前,元帝仍在观望,以期他回心转意。南宋朝廷已是日薄西山,恭宗继位时年方四岁,一个被豢养起来的乳臭未干的孩子能翻起多大的浪来?不管赵隰在敌人的鼻息下生存如何艰难,他毕竟活了53岁,比起他的老祖宗对付南唐后主李煜的手段来,元统治者已经算是相当仁慈了。况且投降元朝的南宋官员人数众多,比如名将王立、吕文焕、范文虎等,元帝都加以优待,王立是因为后来再次反元才被杀的。王炎午显然过于低估元帝的肚量了。
      我不知道这篇生祭文对文天祥究竟有多少影响,但文天祥并没有完全按照王炎午所期望的去做,或许他心中还微感失望吧。文天祥是死是降、以什么方式死,他自有主张,用不着旁人置喙。更何况从他首次被俘后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王炎午未免过于杞人忧天了。他若真的担心文天祥投敌,怎么不早写生祭文,此时才写不是近乎蛇足么?就算文天祥确实降元,也未必一定是享受高官厚禄。做个草民,就像王炎午自己的选择一样;或者做个道士,文天祥曾有过这个念头,又有何不可?当一个国家面临改朝换代时,有的人极力维护旧王朝,宁死不屈;有的人迫不及待地投降新政权,巴望着主子封赏;然而大多数都是处于灰色地带的普通人,在强权政治下忍气吞声地过着小日子,难道个个都从道义上谴责他们的苟且?
      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初九,文天祥在柴市从容殉国,是货真价实的头颅被砍下。王炎午松了口气:文丞相的名节总算保住了!他又写了一篇《望祭文丞相文》,为了衬托文天祥之死的伟大意义,他极力贬损两个著名历史人物:
      文章首先将文天祥与诸葛亮相提并论:“扶颠持危,文山诸葛,相国虽同,而公死节。”他认为二人都是名相,但文天祥最后死节,诸葛亮在这点上则略逊一筹。诸葛亮(181~234),在27岁那年被刘备三顾于草庐之中,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整整后半辈子都在倾力辅佐刘备。诗圣杜甫评价他为“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咏怀古迹五首》之五)”,即他安邦治国的本领与伊尹、吕尚不相上下,运筹帷幄的才能令萧何、曹参为之失色。他的丞相之位是自己熬尽心血谋篇布局挣来的,而文天祥的却是南宋朝廷封赏的,两人同为文人从军,王炎午有何资格贬低诸葛亮?更何况诸葛亮在第六次出师祁山时因积劳成疾而病逝,那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耿耿忠心,使多少后来者为之泪满衣襟!
      与文天祥同为烈士的唐代张巡,在王炎午眼里也远不及他:“倡议举勇,文山张巡,杀身不异,而公秉钧。”张巡(708~757)是开元末年的进士,安史之乱时,起兵守雍丘,抵抗叛军。至德二载(757),安禄山次子安庆绪派部将尹子琦率军十三万南侵江淮屏障睢阳,张巡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据守孤城,临机应敌,与叛军前后交战四百馀次,有力保障了唐朝东南的安全,终因粮草耗尽、士卒死伤惨重而被俘遇害。他的杰出军事才能不知比文天祥高多少倍,至今依然为后世所研究、借鉴,这样一位智勇双全之士,只因官职没有文天祥高,就被王炎午低看一等,实在令人齿寒!
      “名相烈士,合为一体。三千年间,人不两见。”以宰相的身份壮烈牺牲的,三千年来没见过第二个。如果从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宰相伊尹(前1649~前1549)开始算起,至文天祥去世的那一年(1283),差不多是三千年,距中国最后一位宰相胡惟庸(?~1380)被处死也不到100年(此后明太祖朱元璋为独揽大权废除宰相制度)。由此看来,文天祥之惊世一死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步古今。以王炎午的荒唐逻辑,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越高、死得越惨烈就越值得尊重,最好是受尽种种酷刑,再被千刀万剐,才让他趁心如愿。而虞教授的大作通篇都是对祭文的由衷赞赏,连文章标题都直接取自祭文,说明他是相当认可王炎午的观点的。
      司马迁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报任安书》)人本来就难免一死,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却死得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他们追求的目的不同。一个人只要是为民族大义而死,他的死就是有意义的、值得尊重的。司马迁在此并没有强调死者的身份地位,不管是高居庙堂的帝王将相还是出身微贱的平民百姓,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所以他才会精细入微地刻画出当朝高祖刘邦的流氓习性、景帝刘启的残忍阴毒和武帝刘彻的好大喜功,并热情讴歌陈涉、侯嬴、荆轲等众多草莽英雄。谁规定非得生生受敌人一刀之厄才算死得光荣、死得不朽?或许是司马迁的思想过于超前,以致历史的巨轮已滚滚驶过1400多年,处于宋元之交的文人王炎午心中还有如此强烈的高低贵贱之分。
      可是王炎午自己呢?他既然如此苛责文天祥,我还以为他会在文天祥牺牲后追随英雄于地下,以尽朋友之义;或者前去刺杀元朝首领,不成功则成仁呢!哪知他在漫长的后半生中,每日里作诗饮酒,“拼一笑,且醒来杯酒,醉后杯茶”(《沁园春》),惬意得很!
      在生祭文的序言部分,他首先引用安成名士刘尧举的赋文:“于留中子坟孤竹,谁向西山饭伯夷”,拿伯夷不食周粟的典故来向文天祥示警。伯夷是春秋时期孤竹君之子,武王平定商纣王的暴乱之后,天下纷纷归顺周朝,惟独伯夷与胞弟叔齐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首阳山,最后饿死山中。谁都可以做遗民,惟有王炎午没资格做,因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城。他在谴责文天祥的同时,自己也该作出表率,绝不吃元统治者的一粒粮食,而不是一方面催促他人快快送死,另一方面自己却在家舒舒服服地颐养天年,对人与对己采取双重标准。
      从序言中得知,王炎午曾在文天祥的幕府呆过一阵子,不过他很快就因父死未葬、母老病危而回乡。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尤其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王炎午首先想到的却是自己的家,仿佛文天祥的母亲、三个妻妾和二子六女不需要照顾似的。——人生于世间,谁没有家眷?如果其他人都像他一样自私,谁还去行军打仗保家卫国?再者,他说母亲有病,究竟病到什么程度,需要他赡养多少年?这些均未见记载。文天祥充分尊重他的选择,丝毫没有责怪之意。他在写完生祭文后,惟恐文天祥看不到,特别誊录了几十份,沿途张贴在从赣州到洪州的驿站、河桥、山墙和店壁,真是用心良苦啊!他做这些事耗时费力,想必他已将母亲安排妥当,那他为什么不再次投笔从戎呢?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王炎午舍不得为国家尽忠、为朋友尽义,至少得为文天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想办法营救文天祥、打点一下看押文天祥的兵卒,或者以其他方式帮助文家吧?文天祥的母亲和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均在战争中相继死去,另一个儿子和两个侍妾也失散了;他兵败被俘后,妻子和剩下的两个女儿被抓进元宫为奴。只要王炎午愿意,他未必不能为文家略尽心力。遗憾的是,在文天祥二次坐监的三年半里,笔者看不到他的丝毫同乡之谊。倒是另一位义士张宏毅的举动更令人动容,他不曾说过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追随文天祥入京,在其囚所附近租住下来,数年如一日地为他送饭;文天祥就义后,他又将其遗骨连同狱中所作诗稿一起送回老家。
      虞教授将王炎午认作文天祥的挚友,似乎有些名不副实。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一定会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绝不仅仅是做几篇空头文章。西晋嵇康虽然高调地写过《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文,可山涛依然是他心目中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他临终遗言叮嘱儿子嵇绍去投靠山涛,因为山涛会照顾他的。清代吴兆骞无辜受到科场案的牵连,被发配到宁古塔23年,友人顾贞观为之四处奔走,后向纳兰容若求援,经其父明珠营救赎还,二人的惊世友情尽存于顾贞观那两首哀切动人的《金缕曲》中。从王炎午在南宋灭亡后数十年的表现来看,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当初他之所以不愿跟随文天祥一同抗元,是明知此去凶多吉少,才找个并不高明的借口推脱而已。
      王炎午虽然高高祭起道德的大旗,却掩盖不住对于生命本身的冷漠,他不曾站在文天祥的立场来看问题,而是以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家破人亡的文天祥作出牺牲。而他自己,则巧妙地避开危险,隔岸观火般地对他人进行道德审判,其任务只是流传烈士的英雄事迹。王炎午的生平乏善可陈,他所著《吾汶稿》一书,在书店里极难觅到其踪迹,幸亏这两篇祭文使他跻身著名的遗民人士之列,并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他虽将祭文做得花团锦簇,但仔细考察文中所涉及的人物事迹,结合他本人的生命历程,感觉更像是一个文人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令人难以信服。
      最后,笔者踌躇再三,还是写下一段或许有损英雄光辉形象的文字:文天祥的爱国精神固然彪炳千秋,值得后人景仰,但也不必无限拔高。文天祥的二弟文璧与他为同榜进士,曾任广东惠州知府。1278年,元军兵临城下,文璧打开惠州城门迎降,被元帝封为临江路总管兼府尹。文天祥不仅没有责怪二弟的不同选择,还在信中嘱托他过继给自己的儿子文升:“吾以备位将相,义不得不殉国;汝生父(文璧)与汝叔(文璋)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狱中家书》)”文天祥舍身报国,得以名垂青史;胞弟降元,保全亲族利益,文氏兄弟可谓名利双收。可见在南宋王朝气数已尽、人心涣散的情况下,文天祥并不认为降元是什么奇耻大辱。在此笔者并无贬低英雄之意,文天祥也是血肉之躯,有着凡人的喜悦和忧虑,他的青史留名是以如此悲壮的方式博得的,连家庭都遭到倾覆,即使存一点私心,笔者也不忍求全责备了。
      2016年8月6日初稿写于临安家中忘忧斋
      2016年10月4日二稿改于临安家中忘忧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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