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尽烟火

　　宋雯生病了。
　　体温计上明晃晃的38度2像是一种凭据，她总算有底气说，这一次是真的病了，而不是逃避。
　　早上给主任和祝师兄打电话请了半天假，主任答应得很干脆，倒是祝涛听见她的嗓音吓了一跳，让她好好休息不要逞强，下午科里没多少事儿，不用她来。
　　她嘴里答应着，打定的主意却不会更改。下午没有急诊手术的话，通常都是换药和写病历，她看过一次邹师兄换药，远没有自己仔细；邓师姐也不像是喜欢写病历的样子。
　　她烧得不算厉害，用不着吃退烧药，就裹着被子靠在床头看书，手边是一满壶热水，想起来就给自己倒一杯喝。
　　她在看《厨房》。吉本芭娜娜好像总是喜欢让人物置于和死亡相关的境地，然后通过对希望的坚守、一步步克服软弱，重新获得新生。
　　然而现实中的人生并没有这么多跌宕起伏，他们所有的，不过是吝于眷顾的零星希望，和日复一日的乏味无望。
　　她在翻到《满月》一篇时便合上了书。这本书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她知道惠理子会死，而美影最终会和雄一在一起。
　　而她只喜欢惠理子。
　　凭什么呢？凭什么要用配角的不幸来让主角明白一些人生真谛？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宋雯不得不搁下书，起身去开门。
　　“给你熬了小米南瓜粥，养胃的。”叶晴端着一只大碗，自顾自地走进来：“你快继续躺着，我把电脑桌支起来，就在床上吃吧。”
　　宋雯愣住了，大概是她心虚，昨晚面对叶晴的“质问”，只躲躲闪闪地解释是喝多了酒胃里不舒服，但这番托词显然是无法令对方相信的。
　　她没想过叶晴会特意照顾她。
　　“来，你先尝尝。”她没再躺进被窝里，在床边坐了，接过叶晴舀给她的一碗粥。
　　“还有两只鸡蛋肉饼，我去端过来。”
　　“谢谢。”
　　宋雯不是第一次和叶晴一起吃饭，但唯独这一次，不像往常那么热情健谈到极点的叶晴反而让她感到最安适。
　　她在啜粥的间隙抬头看叶晴：因为下厨房，润泽的黑色长发柔顺地束在脑后，摘掉围裙后，里面露出的是一件玫瑰灰的连衣裙，妥帖而居家。
　　不只一个瞬间，宋雯在叶晴身上捕捉到了妈妈的影子——不能否认的是，这不是指赵青青，而是她心目中，妈妈的理想样子。
　　但这念头太可笑又失礼了。宋雯告诉自己，她的室友叶晴，只是比从前更温柔体贴了而已。
　　大家都要日益成熟的。
　　她们静静地吃着一顿简单的午饭：米粥清淡，肉饼也不油腻，朴实无华的家常味道，落到胃里却已足够熨帖。
　　“我要搬走了。”饭后宋雯觉得精神好了很多，便主动提出去洗碗。
　　叶晴却摇头阻止她，宣布了这样一个消息。
　　“新房子很大，以后如果你要留在悦城，可以多过来找我玩。”
　　宋雯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要搬到哪儿去呢？”她隐约知道叶晴家里的情况，不太可能支持她另租一处房子。
　　“要不，还是你洗碗吧。”叶晴收起电脑桌，笑眯眯地道。
　　宋雯便知趣，她是不愿意说了。

　　这之后的第二天，宋雯和祝师兄这一组人都轮上补休，大伙儿一起去看了场电影，散场后其余几人又齐力鼓动罗师兄与宋雯两个人单独去吃新开的一家料理，宋雯又尴尬又暗恼，好容易才推脱掉，得以独自回去。
　　进门时房子里的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叶晴的那块滑板依然放在客厅阳台的角落。
　　她低着头，从包里翻出自己卧室的钥匙，一面走到门跟前。光线仿佛比往日都要明亮，她偶然地回过头，才看见对面的房间门洞开着，里面空荡荡。
　　她有些吃惊地往里走了两步，方才发现，从前学校统一发放的格子床单还铺在床上，此外留下的就是原有的衣柜和桌椅。唯一的艳色是悬在窗边的粉红窗帘，随着风轻轻摇晃，混淆了屋里的年代。
　　宋雯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有些意外，不单是为叶晴的动作神速，更是为自己居然会舍不得。
　　或许还是太孤独了，所以连碎片式的温暖也要一一抓在手里。

　　过后仍是一成不变的住处、科室两点一线的生活。规培师姐依旧神出鬼没，难得一见，严萍也忙得来去如风，少了叶晴时不时的八卦闲聊，宋雯忽然发现自己除了和同事、患者必要的交流外，已经与世隔绝了。
　　但是好像她一直都是这样过的。从很久以前。
　　八月份的时候，宋雯方才再次听到关于叶晴的消息。
　　是七夕节的前一天。宋雯已经转到了骨科，正跟着带她的严老师上手术，人工髋关节置换，负责抬腿放腿改变关节位的是新一批的实习生，比宋雯还要低一届。
　　两个护士阿姨正逗着鲜嫩可口的小师弟，问他明天是不是要和女朋友去过节。
　　小师弟故作娇羞地低着头：“根本就没有女朋友…人家还小呢。”
　　男麻醉医生十分认真地告诫小师弟“男人不可以说自己小”，问话的两个护士阿姨跟着笑了一通后，就聊起了相关的八卦：“也不小了…上半年来的那一批实习生，不就有怀孕了的吗？”
　　“谁呀？你从哪儿听说的？”
　　“就…唉，我忘了名字!”前一个便抬头问宋雯的老师：“严医生，你带的妹妹也是上半年来的吧？”
　　“啊？”宋雯听到和自己相关，连忙抬起头：她现在这位带教老师是不大管她的，有什么事儿她都得自己上。
　　“说你们那届有个怀孕的，你认不认识啊？” 那护士又问了一遍。
　　宋雯摇摇头：“我不知道。”
　　两个护士便一齐“哦”了一声，既失望又嫌弃。
　　“唉，师姐，”小师弟像是看出了她的冷遇，凑过来问道：“咬骨钳在你那边没？”
　　“嗯，给你。”宋雯连忙从善如流递给他。
　　“好。”小师弟一脸萌萌哒地接过去，在股骨断端比划两下，随即“喀喀喀”修理骨赘的声音便接连响起，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宋雯在严老师眼里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欣赏。
　　她应该警铃大作了，然而——对方俨然已被当作团宠的氛围让她很难流露出负面的情绪。
　　她低下头，专心仔细地将清洗关节腔后聚集起来的血水用吸引管吸干净。

　　“师姐!”脱掉洗手衣后，宋雯从女更衣室出来，就看见小师弟在第一次换鞋处的沙发凳上等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
　　“等你一起呀。”小师弟说，语气自然极了，同宋雯一道往前走，按了电梯，又道：“下班了，师姐一起去吃饭吧？”
　　宋雯微笑着摇摇头：“我的事情还没做完了呢，晚点儿再走。”
　　她确实还有任务：严老师给了她一篇文章要她尽快译成英文，关于胃肠疾病的影像研究。宋雯虽然上学时英语不错，但这样的专业词汇毕竟还是积累不多，文章的内容又涉及到许多前沿理念和新成果，绝非简单地逐字逐句汉译英就行。
　　不得不承认，对她而言，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挑战。
　　她已经做好了在科室里挑灯夜战的准备，但没想到，小师弟会执意留下来陪她。
　　宋雯无话可说。对于外向开朗处处逢源的同性，她还只有羡慕感慨的份儿，而对于这样的异性，她却是一向毫无道理地感到排斥——何况还是低一届的师弟。
　　反正小师弟为了不让她有机会撵他，一会儿理理病历，一会儿看看骨架标本，一会儿又窝在角落练习打结手法。
　　宋雯只得随他去。毕竟这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办公室。
　　“…师姐，小鸥姐给我的零食，你吃点吧？”不知过了多久，小师弟抱着一堆护士小姐姐的投食，再次过来献宝。
　　宋雯暗叹一口气，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不管怎么说，对方饿着肚子陪她待了一晚上，她总要有师姐该有的风范。
　　“走吧，去吃点东西吧。”宋雯收拾起东西：她已经把文章的大体脉络都梳理通了，初步翻译了一遍，至于润色细节，就只有留到明天——她过载多时的大脑也很难再运转下去了。
　　“好嘞!”小师弟麻利地背上包，掏出饭卡：“去吃食堂二楼的宵夜吧。”
　　宋雯终于失笑：医院食堂么，她也曾经每天光顾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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