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尽烟火

作者:青城山黛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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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宋雯最终还是没有拒绝掉罗师兄请客。科室来了一批轮转的规培生,祝涛又分到了一个师弟一个师妹,简直美滋滋,便把这两个人也叫上一起。
      宋雯内心不能否认,这两个人才是她答应参加聚餐的重要原因:她有了一种危机感。
      一开始她还想和新来的二人好好相处,主动招呼着师兄师姐,但邹师兄忙着和祝涛勾肩搭背,邓师姐对她则完全视若无睹。
      宋雯迷惑了一会儿,醍醐灌顶似的,找到了新的思考角度:她与这两人,说到底其实是竞争关系。
      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还没有注册自己的工作站,只能挂在祝涛名下。而祝涛的病人量就那么多,上手术、换药、开医嘱、写病历,一个人做了,另外两个就插不上手了。
      她先是惊异于自己突然开窍的世故,而后又回想起从前与严萍等人的许多事情,不禁感到豁然开朗——这样两相权衡,适当的清醒世故,应当还是比蒙昧无知的单纯要好吧。
      她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绪,和另外四个人一起在两张拼起的小方桌前坐下。
      这家店的名字非常简单省事,叫“油炸一切”。店中冰柜里列着各种肉菜海鲜,连馒头米面也可以油炸。
      “他家蘸料是一绝。”祝涛摩拳擦掌地介绍着,又道:“先上肉,每样都来几份,再炸点韭菜、红薯条儿什么。来两箱酒。”
      罗师兄便问:“小师妹能喝酒吗?”
      宋雯抬起头,正好和邓师姐对视上,后者随即便转开了目光,宋雯这才迟疑说:“我……”上一次喝很多还是高中毕业的时候,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耍酒疯,所以她也不好说自己有没有醉,酒量如何。
      “那就少喝一点吧。”罗师兄替她定了下来,“就给你开一瓶,能喝多少算多少,不用勉强。”
      宋雯想了想,接过了酒瓶。
      “来,第一杯。”祝涛已经满上了酒:“先敬咱们新来的师弟师妹,欢迎你们。”
      几个人都端起杯子,宋雯心里有点迟疑:即便经验不多,但她也知道,空腹喝酒最容易醉。
      其余四人都已经干了杯,她也只有一横心,仰头一饮而尽。
      真难喝,她晕乎乎地想,怎么会有人喜欢酒呢?
      他们点的菜上了几样,炸鸡腿、炸鸡翅、甜辣炸鸡块、鱿鱼圈和虾……一眼看去,满桌都是金黄酥脆的面衣。
      祝涛已经招呼起了第二杯酒:“大家既然有缘聚到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平时有什么难处,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可以说…”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反正我自己,只要知道了,一定尽我所能去帮!”
      邹师兄和他碰了杯:“看得出来,涛哥是热心人。”
      祝涛摇摇头:“算不上。只不过都是年轻人,了解彼此的不容易。好歹我是成家了的,在悦城有个落脚点,你们有事儿,我能跟着分担一点儿。”
      宋雯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默默地又准备干杯。
      罗师兄拦了她一下:“喝不完意思意思就行了,你祝师兄的酒量没人能比。先吃点东西。”
      “罗子磊,你说我什么呢?”祝涛只听见自己的名字,似笑非笑地偏过来:“忘了你还有求于我是不是?”
      罗师兄便道:“我说你少一坐下就闹酒,菜都上来了。”
      “对对对,”祝涛一拍手:“趁热吃!这个鸡块可是他家招牌…师妹帮我拿个酱。”
      “哦,”宋雯看了一眼调料筐:“有好多种呢,我都拿上来吧。”
      众人动手腾出一块地儿,把五花八门的蘸酱搁在中间,各自调制口味,又纷纷拿起爱吃的菜往里蘸。
      宋雯也拿了一块甜辣鸡块,鸡肉是提前腌过的,本身就有甜辣味道,面衣酥脆咸鲜,撒了芝麻,再蘸上蜂蜜芥末酱,滋味丰富无比,一层一层弥漫在口里,简直令人应接不暇。
      宋雯不禁怀疑,就算最里面裹的不是鸡肉,她也吃不出来。或许,任何食材经过这样层层叠叠的包装,尝起来都一样。
      但这可能正是油炸所代表的满足感:不在于食材本身如何,而在于淀粉、油脂、肉与糖的肆意铺陈。
      只不过因为肚子里晃晃荡荡的啤酒苦海,她没能从高热量甜蜜炮弹里尝到快乐。
      所有人都单独敬她,她也就不得不一一回敬,然后又是第二轮、第三轮、重复加深,觥筹交错……她很快就算不出来自己喝了多少瓶,但既然喝酒免不了,为了减轻胃的负荷,只好尽量少吃炸物。
      最后邓师姐喝多了,把头歪在她的肩膀上,口齿不清地叫服务员给她端一碗赤豆元宵,还问宋雯要不要。
      原来,认同感与归属感就是这样喝出来的。宋雯想着。
      但她还是清醒的,清醒而拘谨。
      好在其他人都已微醺了,微醺是愉悦而没有敌意的,所以也就没有人发现或者在意她掩饰起来的那点格格不入。
      散场时天仍是亮的。通明的灯火下,人与车却渐渐归于沉寂。罗师兄喝晕了,结账时怕自己脑子转不过来,叫上了宋雯一起。
      于是他俩落在最后,其他三人都站在路边等着代驾赶来。
      “罗子磊就住前面。我带着师弟师妹们回医院那边。”祝涛理清了路线,又对罗师兄道:“到家了都报个平安。”
      四个人出发了,邓师姐和邹师兄都在中途下车,祝涛见车上只剩下自己和宋雯,便从副驾驶座偏过身,探出头问宋雯:“小师妹,有男朋友了吗?”
      宋雯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专心开车的代驾师傅,哭笑不得地答道:“没有。”
      祝涛点点头,又用自以为压低了的声音道:“你罗师兄找我打听来着…你觉得他怎么样?”
      宋雯有点意外:虽说罗子磊实际上确实大不了她几岁,但她一向还是脱离不出彼此这种近似师生关系的模式,根本没有把对方当成过同一代人。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说:“罗师兄人挺好的,专业水平也很厉害…”
      祝涛便把头靠回椅背,笑了起来:“行吧。我知会你一声,别的还得你自己决定,别让他知道我告诉你了就成。”
      宋雯答应了,车继续往前开,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又说:“不过我个人感觉啊,小姑娘多谈几次恋爱没什么,把握好度,也算积累点经验。”
      宋雯闻言,又有意认真想了想,才说:“嗯,我知道了。让我考虑考虑吧。”
      下车与祝涛道别后,宋雯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小区里走。这一天仿佛异常充实,充实到她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只记得祝涛最后那一番话。
      积累经验吗?她以为她从陈煜那里积累来的经验已经够令人沮丧了。
      老小区里路灯多是不亮的,宋雯走得很近了,才看见前面两个人影正紧紧地贴在一起。
      是一对正在拥吻的情侣。
      宋雯觉得不该上前去惊扰他们,但酒精带来的迟钝与疲倦让她也想不起来要避到哪儿去,只是愣愣地靠在墙上歇息,等待着那两个人缠绵完了就可以离开。
      “宋雯?”然而天不遂人愿,叫她名字的声音有些耳熟,宋雯不得不从角落的阴影中站出来,方才艰难地认出面前这个人是敖霖,站在他旁边的是含笑带嗔的叶晴。
      宋雯不禁佩服自己,在这样头昏脑胀的情况下,还能想到如此百转千回的一个形容词。
      但陈煜说得对,不要去掺和这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事情。
      又是陈煜。她匆匆地冲两人点头致意过,便要错身往前走。
      但叶晴跟在后面,嗔怪着说:“雯雯你等我一下呀,我没带钥匙……”
      进了门,屋中一片寂静,宋雯蹑手蹑脚地换了鞋,起身却被叶晴挽在胳膊上的袋子撞到了,她还没皱眉嫌疼,叶晴已然低呼出声,连连说抱歉,又要开灯给她看看。
      宋雯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抓紧收拾好了,便要回自己卧室去。
      嘴巴觉得很渴,想要喝水,胃里却撑极了,大半是酒,翻涌不止,连平躺下去都做不到。
      这样是不行的。她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拿起凉水壶,下定决心地往浴室走去。
      开了花洒,接着便把壶里的凉水快速地往嘴里灌,口渴有所缓解,随后变得麻木,而肚子则像气球一般,迅速地膨胀起来,没有止境。
      宋雯有些害怕,她的肚皮会是最先爆.炸的。但幸好,因为新水源加入而翻腾得越发活跃的海浪终于翻上喉咙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宋雯慌张地丢掉水壶,奔向马桶旁,一阵可怕的“稀里哗啦”,几乎已经盖过了花洒的水流声,但她顾不上再打掩护,她只感觉到,胃里的难受总算减轻了些。
      但不等她直起身来,翻江倒海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她只得再次弯下腰,吐了个天旋地转。
      低血糖的感觉再度攫住了她,从花洒流淌下来的水已经蔓延了整个地面,但坐在地上时,感受到的仍是湿衣服贴住皮肤的凉意。
      宋雯又努力探头,看了一眼马桶里的一片狼藉,她怀疑里面不只是酒,自己可能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过于顺畅的催吐让她感到可能失控的危险。只好在心里不断地暗示自己,不会的,她不是因为贪食又怕胖才主动催吐的,她只是胃里太难受了,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对,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对食物生出过疯狂的渴望了。她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她已经能判断出什么是必须的,什么是可有可无的欲.望。
      她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撑着地面站起来,按下马桶的冲水键,然后脱掉湿淋淋的衣服,走到花洒下清洗自己。
      浴室里胃酸的味道似乎太明显,她便再一次打开上回那一支沐浴露,碾压一切的馥郁香气又重新氤氲在整个空间里,她希望今晚也能睡个好觉。
      哪怕醒来时会有无缘由的怅惘。
      她擦干净水珠,裹上浴巾,打开了浴室门。
      叶晴正站在门外,面带关切地看着她:“你在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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