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墟将夜

　　初春温暖的风透过窗棂，打在岳清身上，岳清却只感受到了凉意。恒远之言让他的身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摇头道：“这不可能，师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岳清，你不要再逃避了，柏乐绝非寻常女子，不然信王也不会如此处心积虑，一直追杀她到大漠了。你是个聪明人，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你敢说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你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恒远说得极轻极缓，他害怕说得重了，岳清会在他眼前崩溃。他与岳清一起长大，最是懂他的心思。信王岳安诗书风流，通经纶明世事，曾是岳清全部的信仰。

　　岳清呆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新柳。记忆中的父亲曾慈祥地教他读书、写字，他空白的人生在父亲的雕琢下开始变得饱满。那时的父亲，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和蔼可亲却又淡漠疏离，不与世俗为敌为伍。

　　那般明澈的处世之态曾让岳清无比钦佩，他觉得他的父亲是这世间最伟大的父亲，他是岳清童年时心里的图腾。岳清崇拜他、仰慕他，将他的处事之道铭记于心，他终于长成了岳安的模样。

　　他活在岳安的影子里，眉宇间的神态都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岳安，甚至比他更为儒雅温润，凡是见过岳清的，都称赞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信王风骨得以传承。

　　幼年的崇拜总是带着些无知，终于被少年的细腻心思捅破。他看到了父母之间微妙的对抗，看到了母亲的挣扎，看到了父亲的野心。

　　他始终不敢去触碰真相，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从神坛跌落的父亲。

　　柏乐还在昏迷中，好看的眉毛不时微蹙，岳清握了握她的手，深吸一口气。为了所爱之人，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他起身，平静道：“师兄怎会这般确定，伤害柏乐的就是我父王呢？”

　　“这一切都是师父告诉我的，也因此派我来保护你。信王在阮都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他不仅笼络了周边一些不安分的藩王，还在岱山培养了暗夜和暗魅。你若不信，可以随我去一趟阮都。至于他为何要追杀柏乐，我尚不清楚。”

　　或许与柏乐的树灵身份有关吧，岳清想起了那个诡异死去的黑衣人，他移步掩好门窗，方轻声问道：“师兄可曾听过树灵的事情。”

　　恒远心头一跳，惊呼道：“柏乐莫非是……”

　　岳清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正是。”

　　恒远这才压低声音：“树灵化形与凡人相爱的故事我倒是能说个三天三夜，可正史中关于树灵的记载寥寥无几，早知道这样我就好好珍惜在尘生殿的日子，把藏书阁的书都翻个遍。”

　　岳清想了想道：“师兄，待柏乐醒来，你先带她回尘生殿找师父。”

　　“那你呢？”

　　“我若突然离开，父王定会生疑。我总觉得，母妃也许能知道什么，我想回去问一问。”

　　“云王妃？”恒远突然眨了眨眼睛，“我说呢，第一次见柏乐就觉得很亲切，你不觉得，她和云王妃有些神似吗？”

　　岳清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恒远丝毫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意犹未尽：“哎……好像还有几分信王的影子，莫不是他们瞒着你给你生了个……”

　　他兴致勃勃，一抬头却撞上了岳清冷峻的脸，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将“妹妹”二字生生地吞了回去。

　　岳清的眉攒得更紧了，莫非，母妃也是树灵……

　　若非如此，她的容颜怎会逃过岁月的雕琢，未曾变过……

　　若非如此，她怎会听海棠花语，教他领会自然的奥妙……

　　若非如此，她赠予自己的手链，怎会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的性命……

　　他不敢再想下去，更不敢揣测她与柏乐的关系。窗外似有鹰鸣，在沉寂的屋子里格外清晰。一道白色的影子停在窗边，瞬间又飞走了。

　　恒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岳清，你怎么了？”

　　“没事，我想出去走走。”

　　说完，便推门离开了，恒远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不觉低叹一声。

　　柏乐在梦中睡了很久，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眼前是一个绝美的女子，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一双眸子清亮夺目，略带忧伤，她虽然眼眶微红却执意捧出一个温柔的笑，“乐儿，你醒了。”

　　柏乐看得呆了，忽而记起了那一场烟雨迷离的梦：清冷湖畔，一盏素伞，伞下，红衣少女与青衣少年并肩而行。

　　眼前人不正是那朝梦境里的红衣女子么，柏乐惊喜道：“怎么是你？”那次梦中相见，她就对那红衣女子生出欢喜，很想结识她，没想到此番还能在梦中相遇。

　　“我的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女子深深地望着她，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直抵柏乐内心。血脉连结的默契于目光交接之时得到释放，从她的眼睛里，柏乐看到了一段过往：十七年前的雨夜，两个婴儿的人生从此交换。

　　她看到襁褓中的男婴从小小的一只成长为玉树临风的少年，最终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恍然大悟，青团，原来我们的缘分，从出生时便开始了。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伸出双手拥抱了眼前的女子：“阿娘，我终于见到您了！”

　　女子也轻声啜泣：“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们母女还能重逢，我更没有想到，将你带回我身边的，竟是清儿。”

　　“阿娘，我不明白，当初您为何要将我换走？”

　　云杉的眼中闪过一丝悔恨，“这是阿娘打破平衡受到的惩罚，树灵本该安安分分地守着大地，可我却迷恋你的父亲，终日魂不守舍，后来终于找到了获得自由的方法。”

　　“离开大地的方法么？”

　　“这个方法太过沉重，我已经把它藏在你的梦魂里了，乐儿，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要启用，它会打破所有的平衡。阿娘已经受到惩罚，不想再看到更多的人受苦了。”

　　柏乐听得云里雾里：“梦魂又是何物？”

　　“梦魂是创世者殒身后留下的碎片，它藏在每个人的意识里，善恶之念都会让它成长。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感受到梦魂的存在，可以安稳地度过一生，只有至善至恶的人才会激发梦魂的力量。”

　　“我和岳清能在梦里相遇，也是因为梦魂吗？”

　　“不错，你和清儿本性善良，梦魂会给你们善的指引，让你们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如果是坏人，也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吗？”

　　“不会，罪恶不同于善良，它是阴暗见不得光的，只会让人越来越孤立，又怎么会允许与他人共享秘密？梦魂在恶念中只会滋生出毁灭的力量。乐儿，你身份特殊，身上还有很多阿娘看不透的秘密，那些答案，你要在自己的梦魂里寻找了。”

　　“阿娘，我知道了。只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的亲生父亲会追杀我？”

　　云杉的眼睛再次泛红：“他为了得到读心术和控灵咒，竟然想剜你的心，这便是我当初将你换走的原因，因为这种能力，只会出现在女孩身上。”

　　柏乐心底泛起苦涩，却没有表露出来，因为她明白，比起云杉所承受的痛苦，这根本不算什么。

　　她笑着拍了拍胸膛：“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不让阿娘担心的。”

　　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阿娘这次也不会再软弱了，为了你和清儿，也为了我自己。”

　　柏乐的睫毛动了动，眼角落下了一滴泪，她费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有些发痛的眉心。

　　岳清方走进屋子，见柏乐醒来，一时高兴地说不出话来，眉宇也终于舒展开来。

　　他飞也似的冲到窗边一把将她抱住，激动得有些无语伦比，“柏乐、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柏乐轻拍着他的肩安慰道：“好了好了，我没事了，青团你再这样抱着我，我就要被你勒死了。”

　　岳清松了松力气，却还是没有放手：“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以后不许你再这样吓我。”

　　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柏乐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这次是我偷懒，故意睡这么久，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赶路有多累……”

　　正说着，肚子忽然不争气的叫了一声，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想吃什么，我去帮你做？”

　　“我想吃……青团！”

　　“你呀，”岳清用食指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好好躺着，青团马上就来。”

　　她目送着岳清远去，眼前又闪过那张襁褓中肥嘟嘟的脸，轻笑一声。

　　还是待他养足了精神，再将实情相告吧。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了恒远和柏乐。

　　“师兄，你可以和我说说信王吗？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恒远有些纳闷：难道被她发觉了什么？

　　“是呀，你们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恒远不自觉地捏了捏下巴：这小不点，一醒来就说胡话，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柏乐朱唇微挑，一双眸子古灵精怪，道：“师兄多虑了，柏乐清醒得很，脑子也灵光得很，绝对没有烧坏。”

　　恒远眼看着就要跳了起来，说话也直打结：“你你你、你是在和我说话吗？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

　　“可是你的心早就把你出卖了！”

　　“你会读心！”恒远瞠目结舌，“不行了，不行了，我受了惊吓，我要精神赔偿。”

　　欠揍的模样映在他清冷高贵的脸上，戳中了柏乐的笑点。

　　她笑得前仰后合：“师兄当真是性情中人。”

　　一想到自己的心事被听了个干净，恒远竟难得脸红了：“弟妹，下次用读心术记得先打声招呼，我把那些不该想的先藏一藏……”

　　柏乐强忍住笑，回道：“读心术也不是万能的，最容易听到的是走神时想的事，若是要深入了解一个人的秘密，必须要费力费神催动读心术才能听到，师兄你放心，我是不会轻易对身边人使用读心术的。”

　　恒远总算放宽了心，却还是捂着胸口：“岳清呢，他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岳清提着一个竹屉直奔床边，“喏，你的青团，趁热吃吧。”

　　“我也要！”恒远假装来抢。

　　岳清将竹屉轻轻一挪，巧妙地躲过了恒远，悠悠道：“柏乐吃剩了再给你。”
　　恒远一脸的委屈：“你们、欺人太甚。”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很欢喜：柏乐将读心术的秘密和盘托出，便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了自己。

　　走神时，柏乐又抬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他脸一黑：该死，又暴露了……

　　柏乐又望着他挥了挥手中的青团，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谁让你又走神了呢，我有什么办法？

　　恒远满头黑线，干脆直接冲上去抢她手里的青团。

　　“给我！”

　　“不给！”

　　“师弟做的团子，理应先孝敬师兄。”

　　“大青团小青团都是我的！谁也不能抢！”

　　“……”

　　那些阴谋与凶险在这轻松的嬉闹中暂时被抛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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