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

作者:南柯子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血杜鹃


      明末清初年间,江城蛇山下住着一位书生卢玉君。这卢玉君本是医学世家,祖上曾拜“医圣”张仲景为师,颇得几分医术真传。因兵连祸结,干戈不休,家道日益衰败;父母双亡,与其妻虞氏晓萱守着两间土坯屋相依为命。他自幼饱读诗书,奈何时乖命蹇,屡试不中,年近三十仍是一身布衣。幸而素擅丹青,没钱买纸,便用树枝在地上画些花鸟虫鱼,以遣愁闷。
      这一日,卢玉君对妻子道:“家里的柴米仅能支撑月余,你一人在家好生照料自己。我粗通医术,到外地或可寻些生计。”虞氏细细为夫君收拾好行装,嘱咐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为妻不在身边,相公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呀!”卢玉君又将爱妻的一幅画像包了进去:“此画本是为爱妻而作,见画便如见人。”二人难舍难分,依依惜别。
      一个多月后,卢玉君已小有积蓄,他因心念娇妻,便匆匆赶回家去,哪知半道里被一伙强人劫去银两,仅留下少许盘缠。他只得一路行医地回家。到得家中,只见大门紧闭,檐角的蛛网在凉风中孤凄地荡悠,却不见虞氏出来迎接。他心下一沉,忙向隔壁李大伯打听。李大伯沉痛地说:“孩子,你可要节哀呀!”原来虞氏上蛇山砍柴,挑着担在山间行走时,那娇怯怯的身子不慎滑倒,正跌在一条青蛇身上,那青蛇当即猛噬一口,就此夺了她的命。数日后方被一个放牛娃发现,李大伯和村里几位百姓已将她草草掩埋。他拿出一枚刻有鸳鸟的玉珮:“这是她项上的遗物。”
      卢玉君直听得天旋地转,若是自己在家,如何舍得她去做砍柴担水的粗活儿?况且凭自己的医术,青蛇之毒远非不治,仅几味药草即可祛除。他来到虞氏坟前,双手狠狠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用头猛烈地撞击那不太结实的泥土,恨不能钻进坟里和她同穴而居!那坟土竟生生被蹭出一个深坑。李大伯和另几个村民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回家,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方叹息而去。
      卢玉君打开画卷,虞氏依旧巧笑倩兮,深情地凝眸着他,一支银钗在鬓角微微颤动。他越看越悲,情不自已,猛可里咳出一大口血痰,正落在画纸的空白处。他大吃一惊,后悔莫及:爱妻人已仙去,竟连她的一张画像都破坏了!泪水一滴滴淌在画纸上,将那红黑的血痰慢慢洇开。他突然灵机一动,以笔蘸泪,点染成一片连枝带叶都是红色的血杜鹃,那画中的人儿更衬得冰肌玉骨,不染纤尘。他又在画上题诗一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卢玉君在妻子坟边搭了个简易茅舍,他要在这里守候她一生一世!一个冬日的黄昏,林间只听见风卷黄叶萧瑟的“哗啦啦”之声。他正拿着那幅画像在坟前祈祷,突然吹来一阵狂风,将手中的画平地卷起,向山谷中飘去。他急忙向画追去。由于连日的伤心过度,体质虚弱异常,在山间连跌几跤,待走到山谷,那画儿早不见了踪影。
      当晚,卢玉君躺在破木板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到深夜方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他开始还以为是在做梦,仔细一听,才确知声音发自门外。他暗忖:“难道是什么山精树怪?”但转而一想,那又何妨!自从妻子去世后,他早已心如死灰,不如早些被黑白无常勾掉魂魄,和妻子相聚。他披衣起来,刚一开门,一阵阴风就袭了进来。他打了个寒噤,壮着胆子朝门外一瞧,只见一个浑身素衣、长发齐肩的女子背对着他。正讶然间,那女子蓦然回过头来,微弱的星光下,那娇美的容颜却不正是妻子!“阿萱!”卢玉君迎了上去。“卢郎!”那女子轻启朱唇,娇柔的声音一如往昔:“我自魂赴阴司后,阴司第一判官包大人念你一片痴情,生死不渝,特准许我的阴魂与你相会,再续前缘。”卢玉君喜极而泣:“你可知道,我的心早已随你去了。”此刻久别重逢,虽是阴阳两隔,却也极尽缠绵。自此,虞氏每晚从三更到五更来茅草屋中与卢玉君相会。
      数月之后,虞氏突然泣道:“你我缘分已尽,今日是最后一次相会了!”卢玉君讶然道:“难道是我的心不诚,冲撞了阎君么?”“不,不关你的事……一言难尽啊!”虞氏双手掩面,飘然而去。任卢玉君对着坟头百般磕头祈祷,终不复再来。
      这一日,卢玉君到数十里外的小镇上买米,却见一个恶少指挥几个爪牙强拉一位姑娘。那恶少正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大庄主钱左权的大公子,街上不少百姓都看在眼里,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卢玉君远远地大喝一声:“呔!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还不快放手!”几个奴仆吃了一惊,见是个破衣烂衫的书生,都乐了,七嘴八舌地道:“这穷酸是骨头痒了吧?”“活得不耐烦了。”他走到近前,发觉那女子正是自己的鬼妻!他眼中发酸,当即落下泪来:“阿萱,你怎么不见我了?因何又在此处?”姑娘未及答言,钱公子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管大爷的闲事!”右手向奴仆们一挥,“上!”奴仆们正要扑来,卢玉君将姑娘护在身后:“不要过来!她是我的鬼妻!”众人听得哈哈大笑,钱公子道:“世间哪有什么鬼神?她分明是我家偷跑出来的丫头,你见她貌美,便想占为己有!”说着又要叫人抢那姑娘。“你敢!我要到县衙告你强抢民妻!”钱公子见这穷酸疯言疯语,仗着自家的财势,冷哼一声:“大爷奉陪便是。你小子要是打输了官司,吃不了可得兜着走!”一些胆大的百姓远远跟在后面瞧热闹。
      那县爷杨大人也是十年寒窗方博得的功名,上任伊始,其清名便远播四方。这日正在大堂上批阅案卷,却听一伙人在衙门口击鼓鸣冤,忙令衙役带上堂来。钱公子抢先告道:“这女子本是我家丫头香儿,不知何时被这小子勾引。他二人一同出逃,却在大街上被追回来了。”卢玉君辩道:“这恶少一派胡言!她本是我的发妻虞氏。数月前被青蛇咬死,此刻站在眼前的即是她的阴魂。请大人明鉴。”言罢,倒头便叩,头破血流而不自知。围观的百姓无不为之动容,却又觉得这书生的语言太过荒诞。
      突然,卢玉君衣袖里坠下一物。杨大人派人拾起,原来便是鬼妻的鸳鸟玉珮。他赏玩片刻,对卢玉君叱道:“方才她走进大堂时,我见阳光下有一条阴影,与常人无异,而鬼是没有影子的。她分明是人,你为何说她是鬼?圣人曰:‘鬼神者,阴阳二气之良能也。’你简直枉读圣贤之书!”一席话说得卢玉君面红耳赤,钱公子则颇有得色。
      杨大人转向那女子:“你究竟是何人,可从实招来。本官明察秋毫,若有半句虚言,大刑侍候!”“恶——恶——”两排衙役齐声喝道。那女子道:“民女既不是钱家的丫头,也不是卢郎的鬼妻。”众人皆目瞪口呆。
      这女子本名虞晓芩,是江西人氏,还有一个孪生姐姐,便是卢玉君之妻虞晓萱。虞家祖上有两枚玉珮,一枚上刻着鸳鸟,一枚上刻着鸯鸟。姐姐晓萱佩的是鸳鸟,妹妹晓芩佩的是鸯鸟。两枚玉珮分则自成一景,合则互相辉映。十年前,父母带着姐妹俩一路逃荒来到湖北境内。途中父亲被抓了壮丁,生死不明;母亲不堪一个军官的凌辱,投河自尽;姐妹俩也被流亡的百姓冲散。晓芩被拐卖到青楼,两年前方自赎卖身文契,嫁与一位小商贩。不曾想那商人另觅新欢,骗得她的钱财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将她赶出门去。她万念俱灰,直想找一处僻静的林子自尽,不料天空中落下一幅画,那画中人竟是自己!再看那颈上的鸳鸟玉珮及题诗,蓦然想到失散多年的姐姐:“难道姐姐已经故去了?这题诗之人倒也情深义重。”她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到卢玉君的茅草屋,听他一口一个“阿萱”,又痴念着什么“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想起自己的丈夫,心中更加悲伤,不由对姐夫心生爱慕。她本想向他表白心迹,却羞于启齿,终于思得一计,假托姐姐阴魂与他相会。她从良后以刺绣为生,但因连月来夜里与卢公子幽会,日子已是难以为继;想到就此下去终难有个结果,只得挥泪与他斩断情丝。谁想今日到街上来卖刺绣,却被这钱公子拉住,恰恰又碰上了他……
      虞晓芩从袖中取出一枚鸯鸟玉珮:“这枚玉珮与姐姐的是一对,请大人过目。”杨大人将两枚玉珮拼在一起,顿时珠联璧合,丝丝入扣。鸳鸯戏水,栩栩如生。
      杨大人目光逼视钱公子:“你还有何话说?”钱公子自知理屈,掉头便走。杨大人道:“且慢!”钱公子不由身形一呆,“姑念你是初犯,此番暂且饶过。若再敢横行霸道,调戏民女,定将严惩不怠!”
      杨大人问虞晓芩:“你为何不直接认他这个姐丈?”“这……我……”虞晓芩朝卢玉君脉脉睃去一眼,两潭秋水送出层层涟漪。见这副情状,杨大人已然明白几分:“我现作主现将你许配与他,如何?”虞晓芩以袖半遮容颜,含羞低头不语。杨大人转问卢玉君:“你愿意娶你姨妹为妻么?”那卢玉君似乎尚未反映过来,神情痴呆。虞晓芩心中发酸,眼中一时珠滚玉落道:“感谢大人一番好意。不必强求于他,我本是青楼女子,是配不上他的。”杨大人又连问两遍,卢玉君方长叹一声,摇头晃脑:“啊!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天可怜见,我卢玉君终于失而复得了!”杨大人念他痴心不改,世所罕见,特赠纹银二十两。
      卢玉君恍如隔世。他携妻回家后,苦读诗书,终于考取进士,后与杨大人成为同僚,两家世代结为姻亲。这段人间奇情一时传为佳话,适逢潦倒文士南柯子流落江城,得闻此事,心中窃喜:“今日的酒账有着落了。”遂编撰成文,流于后世。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89566/1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