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

　　当年俞伯牙弹奏古琴曲《高山流水》时，惟有樵夫钟子期能听出其中隐含的深意：“多么雄伟啊，我仿佛看见了巍峨的高山！多么苍茫啊，我仿佛看见了浩瀚的大海！”钟子期染病身故后，俞伯牙悲恸之极，双手举起整张琴，向子期祭石台上用力摔去，自己随后亦吐血而亡……所幸那瑶琴乃梧桐树中的上品斫成，仅摔断两三根琴弦。一位善于修补古琴的木匠恰好途经此处，他不忍良琴就此湮灭，抱回家去修补一番，试用手指一挑，除音质变得稍显浊重之外，依然有余音绕梁之魔力，非精通音律者莫能分辨。
　　那瑶琴历经改朝换代与战乱，又流传了一千馀年，复传到一个名叫刘渭的书生手中。那刘渭素来不喜学习八股文，父母在时，不得不硬着头皮装装样子；自父母过世后，便开始不务正业，只想效仿古人，每日价与一帮狐朋狗友赏花饮酒、品茗对弈。无奈世风日下，他访遍远亲近邻，竟觅不到一个志趣相投者，惟有终日对琴独酌，复又潸潸泪下，废寝而忘食，沉醉如此。众人皆以为他有些天生的疯魔症，远远避开他。刘渭家住村口，村里的男女老幼经过其家门时，均投来厌恶的一瞥，双手捂耳飞奔而过。刘渭傲然一笑，不以为然：“村野草莽，何以知阳春白雪！”遂携瑶琴云游四海，誓要踏遍千山万水，寻找当今的钟子期。
　　刘渭来到一家名为醉仙楼的酒店，在二楼寻得一处临窗幽静的雅座，便取下囊中瑶琴，抚动一下琴弦，凝神弹奏。食客对此人如此举动深感诧异，一边猜拳行酒，一边赏玩琴音。刘渭正全神凝注于指端：那一阵疾似一阵的马蹄声，未几便成漫卷之势，向敌军城池欺近。正在此刻，飞矢如蝗铺天盖地迎上前去，城池下人仰马翻，血流成河……一曲未了，在座食客便个个颦眉，或交头接耳，或嗤之以鼻，其中几位甚至匆匆离席而去。待到一切偃旗息鼓，尸骨累累，战马哀鸣，琴声犹余哀未尽，袅袅而终。刘渭情不自已，以袖拭泪，举目四望，食客已空无一人。
　　刘渭正欲拂袖而去，蓦见左首垂立一葛衣麻布之人，形止甚恭，似有欣赏之意。刘渭喜道：“小生年来寻访多少名山大川，惟先生识得雅趣，今日幸遇先生，足慰平生！”那人谄笑道：“客官谬赞，实不敢当！小人乃此间跑堂，见天色已晚，敝店即将闭门谢客，而客官尚不离去，是以在此耐心守候。”刘渭慨然长叹：“世无知音矣！”
　　刘渭身上盘缠已告罄尽，只得暂栖身于一破庙之中，日以卖文、算卦糊口，待稍有积蓄，另作打算。此庙依一小丘而建，庙前一株千年古松，丘下便是村落，离街市不远，甚为便利。
　　是夜，西风刮得正紧，怒吼着似要掀翻庙椽，从破墙穿透而进；大雪纷飞，沿瓦缝化水而下。刘渭蜷缩于薄衾之中瑟瑟发抖，忆及自己半世漂泊，沦落至此，尚不能遇会一二知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刘渭索性披衣端坐于琴案前，十指上挑下拂，一双宽大的布袖翻飞如蝶。一缕白烟自密林中缓缓升起，起初细如发丝，继而慢慢增长，云气氤氲，时上时下，随风飘忽，似一条柔情万种的素练。那素练于密林中纡徐曲折，弯来绕去，随后冲决而出，凝固于清溪边。一位形容清丽的少妇身着粗布白衣，眼角流露出寂寞悲戚之色，在溪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濯洗着衣衫。溪岸桃红初谢，野草正肥，杜鹃在枝头声声叫“不如归去”；溪中流水潺潺，游鱼跳跃不止，嬉戏于石隙之中。而少妇却浑然不觉，怔怔地望那流水中几瓣飘落的桃花出神，间或发出一声长长的幽叹……
　　刘渭正心神合一，忽传来一阵女子的断续啼哭声，一哽一咽，极为凄切，且随曲调之腾挪而跌宕，顺音律之迂回而宛转。刘渭大惊，遂停止抚琴，哭声陡止。他又开始弹奏，那女子又开始哭泣，如是者三。刘渭细细聆听，辨得系庙下一茅草棚内传出，莫非此女欲效卓文君之慕司马相如，有意于己？踏破铁鞋无觅处，谁料知音竟在此处！
　　刘渭顿时被激起万丈豪情，琴声一变而为慷慨激越，如同万仞峰烟直插苍穹，四周云涛与海雾相接；又仿佛鹤唳九天，在那迷蒙的云海间纵横穿梭，苦苦寻求归路。突然右指一挑，声音又随之一变，恍如曦和驾着六龙马车驰骋于群山万壑间，七色彩光流溢于大地。一时间白云悠悠，和风细细，百鸟争相鸣叫。内中一凤一凰唱和应答，尤为欢畅。刘渭不觉意气风发，伴随琴声狂歌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刘渭强捺心头的狂喜，巴巴地等到次日风停雪霁，方来到茅草屋前，施一礼问道：“小生不才，昨夜在古庙中偶尔抚琴，不知小娘子为何如此悲伤？”
　　那小娘子身披素衣，像是为人守孝，更衬得她肌肤赛雪，恍若仙子临凡；盈盈秋水满含哀愁，颇添几分楚楚之姿。见是生人造访，羞得慌忙用衣袖半掩其面，深深纳一万福，启齿道：“先夫新亡不久，奴家听先生之音，触动思夫之痛，是以悲不自胜。”
　　刘渭讶然问道：“莫非尊夫在世亦善抚琴？”
　　那小娘子面色微红，急止道：“不，先夫乃是弹……弹……弹棉花的。”

　　2019年1月6日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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