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相

　　6:59 A.M

　　叶络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他在暗无天日的深海，不断上浮、不断上浮，大大小小的气泡摇晃着向上奔去，直到看见从水面上投射下来的光，看见了海是蓝色。光线越来越刺眼，自己离开了水面，向着天空的方向，云细碎得像羽毛……

　　一段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在周末的清晨中，叶络从被窝里伸出手按掉闹铃。三秒后，他闭着眼睛起了床，迷迷糊糊晃进卫生间，摸到了牙刷牙膏，才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叶络，20岁，校外独居大三学生，一丝不苟，轻度洁癖，中度不合群，高度傲慢，极度自我。雷打不动，规律作息。
　　常规刷牙，三分钟，漱口，五次。
　　最后一次漱口，水刚喝进嘴里，就听得“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他终于缓缓睁大了眼睛，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

　　叶络摇了摇脑袋，让自己清醒清醒。
　　洗完脸，叶络回到卧室换下睡衣，穿上居家的白色圆领毛衣和长裤，最后戴上眼镜。那是一款看上去十分复古的银丝圆框眼镜，因为是爷爷的遗物，所以可能不是复古，而是真的挺古。他摸到就顺手试了试，度数竟然刚刚好，就一直戴着了。
　　感觉有点渴，他从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光后，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打开了冰箱。当拿出第六瓶的时候，叶络终于确定自己身体出现了问题。
　　拿出手机在网上预约挂号，然后换了衣服挂着耳机出了门。
　　叶络不知道的是，在他在内分泌科挂号页面输入个人信息点了确定的那一刻，平静的生活就再也回不来了。

　　全市最大的医院，不论干什么都要排队。
　　好在网上预约的人不算多数，取挂号单没用多少时间。
　　登记，候诊。
　　叶络看了看挂号单上的序号53，又看了看显示屏上正在就诊的号码14，心算了个减法，毫不犹豫转身就要回去——
　　“请叶络 到2号诊室就诊。”叶络看了看手表，从登记到现在才过去了三分钟。
　　在其他候诊患者不善的目光下，叶络毫无心理负担地推门进了2号诊室。

　　办公室里是位年轻男医生，二十五岁左右，桃花眼，左侧眉尾一点红痣。本应宽松的白大褂被他穿得像是修身薄款风衣，风骚得不行。
　　完全没有苦逼低年资医生该有的样子。

　　拉了椅子坐下后，向医生说了今早的情况。对方一边点头，一边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听完心不在焉地问道：“你是不是吃了很咸的东西？”
　　“没有。”
　　“现在还渴吗？”转笔。
　　“渴。”叶络看着他手里的笔。
　　“能忍住不喝水吗？”换了个花样继续转笔。
　　“差不多。”
　　“还有其他症状吗？”将笔放在桌面上。
　　“没了。”
　　“这之前有没有觉得腿不舒服？”单手托腮。
　　“没有。”
　　“你不用回答这么快，仔细回想一下，收集病史是很重要的。”身体前倾。
　　“仔细想了。”
　　“有些症状不影响正常生活所以经常被忽视，不要敷衍医生，仔细想想。”眼神专注。
　　“没有。”
　　对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久，向后靠向椅背，笑着叹了口气，道：“你的症状今天才出现，不是很典型，需要观察，先查个血糖。”
　　“好。”
　　“一楼交费，二楼抽血。”
　　叶络接了缴费单起身，刚转身准备离开，桌上的玻璃杯不知怎的落下来，水溅在了他的小腿，好在不烫。
　　“抱歉抱歉，”医生连忙举手示意，“你没事吧。”毫无歉意。
　　叶络转头漠然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盼着我的腿出毛病，”他把缴费单放回桌上，食指点在“空腹血糖”四个字上，“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失误。”
　　对方不慌不忙，笑眯眯赞赏道：“很敏锐。你应该庆幸今天遇到的是我，如果被隔壁诊室演技一流的那位抢了先，你就完了。”
　　“……”
　　“别用那种表情看我，我确实不算好人，但隔壁的更不是。我只是受人所托来提醒你，小心身边的人。”
　　叶络对陌生人是没什么耐心可言的，能吊起他兴趣的事情相当随缘，好奇心无限接近零，换言之，他几乎不发问。
　　“话说一半我只能当你没说。”

　　叶络拿着缴费单，准备找个垃圾桶丢掉，明天换家医院再换个医生。下楼梯转弯时被一个人以极快的速度撞了个正好，他连忙想抓住扶手，对方却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
　　“小心点。”
　　叶络抬头，楼道太暗，看不清脸，只知道对方比他高，穿白大褂。
　　没有人会在下楼转弯时不减速，况且对方直接以远远高于寻常的速度冲过来。不过这些异常是叶络后来才想起的。

　　他刻薄地嘲讽：“我的仇家终于派人来干掉我了。”
　　对方似乎对“仇家”这个词感兴趣：“你有仇家？”
　　智商低或情商低，再或两者兼低。在心里下了结论的叶络不想多说废话，直接绕道走，却被人一把拎住后领拽回去。对方在他身后贴着他的耳朵，笑道：“有仇家还乱跑？”
　　叶络耳朵麻麻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开始回想除了叶廷这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混账玩意儿之外，自己是不是还结了什么仇家。
　　叶络试着挣脱，发现敌强我弱，只得暂时低头：“我不跑，你先放手。”
　　对方轻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太有信心他跑不掉，真的松开了手。看了眼他手中的缴费单，问道：“要去抽血？”

　　“你也不是医生。”
　　“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叶络听见自己说：“黎澜，我见过你。”
　　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就迫不及待说出口，叶络自己都有些惊讶，好像潜意识里他真的认识这个人。
　　黎澜呼吸一顿，立即又镇定下来：“在哪儿？”
　　“你居然不记得了。”
　　黎澜知道叶络很聪明，套话能力一等一。可如果他真的记起了重要的部分，就算不狂暴，也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么个温和的状态。

　　叶络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有什么话，说吧。”
　　黎澜说：“我来还债。”

　　叶络的手机此时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接通：“喂，姐。”
　　“你在哪？”
　　“A医院。”
　　“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有没有人陪？怎么不早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去找你！”
　　“不用，不严重，”叶络看了看黎澜，“有人陪。”
　　“谁啊，你同学吗？”
　　“一个老朋友。”
　　叶络说这话的时候故意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黎澜，看得黎澜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想起了什么事情。

　　挂了电话，叶络笑眯眯道：“你欠我的，可不是那么容易还的。”
　　黎澜心说这人这几年在别人面前性情温顺得不像话，怎么一在自己面前就一点也没有单纯大学生的样子，演起戏来真假难辨，活像个小狐狸。本想看他一脸茫然被自己忽悠的样子，没想到几年过去，居然还是自己被动。
　　“我知道。”他才不会蠢到不打自招。不就是打太极，他身经百战绕八百圈不头晕。
　　叶络不打算跟他绕。
　　沉默，推眼镜，眨眼。

　　黎澜最怕看到他这个动作——沉默五秒，食指关节推外侧眼镜框，面无表情眨两下眼——只要出现这一系列动作，叶络下一句话就能噎死他。
　　“行，那我去抽血。”
　　黎澜重新体会到了久违的头疼。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你这管血？”
　　叶络漫不经心打量四周：“我会知道的。”
　　“我可以把你打晕带走。”
　　“你还可以直接把我撞下楼梯，摔个半身不遂。”
　　叶络露出了他熟悉的笑容，那是强行结束比赛，并宣告胜利的笑容。
　　黎澜放弃加赛：“找个地方吧，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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