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骨妖幡

　　虽然这样想，际尘仍附和道：“那真是令人羡慕。”

　　长梧听他说羡慕，却突然静默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微垂了眸子。

　　两人不说话，际尘才觉得自己离得他这样近，他看到长梧雪白的眼皮上黑色的睫毛根根分明，突然却想到在雪地里枯倒的桃枝。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画面，自他有记忆起他就在步天山，而步天山常年无雪，照理说他这辈子都不知道雪和桃花为何物。

　　但他就是突然之间想到了。

　　际尘想，他肯定上辈子曾走在雪地里，应该是一场大雪，望之无际的那种。至于他走在其中的时候是什么心境，是悲是喜，他记不得了。

　　“快到阴律司了吧？”长梧回过神来，突然问他。

　　际尘侧走了两步，探头往西边望了一眼。长梧顺着际尘的眼光看去，看到一片绵延的高低轮廓，青灰色的光线下，朦胧难辨。“阴律司其实就是磐冢山，高不越百丈，却盘曲千里，因为岩质特殊，水不能触，火不能着，地府的灵官就将它凿空，做为轮回薄的安置处。”际尘道，“这里平时没什么人，只有王灵官手下的几个小鬼差，隔三差五会过来理册点灯。”

　　际尘又静站了一会，直到远处传来低沉的呼呼声，他从两碑之间侧出身，左右看了两眼，轻步快速向那山门走了过去。

　　长梧跟在他身后，隐约能见那山门口伏着什么东西，及得近了，看见一只大兽正仰着打呼噜，那东西看上去有一人多高，脖子上系了个铜铃，好似一只黑狗，脑袋上伸出两只犄角，其上缠着两条青蛇，那蛇见到际尘，昂着头咝咝吐着信子。

　　“这是？”长梧正疑着，际尘连忙嘘了一声，拉着他快速从门缝里溜了进去。

　　“这东西叫奢吡兽，以前是帮着黑白无常在人间猎魂的，不知犯了什么错被罚在地府守门。”际尘笑道，“我猜肯定是因懒犯错，到了这，依然整天只知道打呼噜。”

　　磐冢山内里中空，山壁被细细开凿过，如同一个巨大的壁橱，堆满了新旧不一的册子。长梧抬头，看见山顶无数个黑骨盆高低绵延，内里燃着的火焰如同满天璀璨的星子，将整个山洞都照着金光融融。

　　“上面的金刚绳直通八热地狱里的阿鼻，那铁屋里常年猛火不息，流下来的尸油落在黑骨盆里，就当做蜡油来照亮。”际尘拿起壁上的一盏小青灯，往里走了百米，在一岩壁上慢慢翻起册起来，他翻了几本，对站在门口的长梧道：“仙人替我看个风，若那奢吡兽醒了，或有鬼差的动静，你告诉我，我们也好藏个身。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被逮个正着，我可怕了他们养的那几条恶犬。”

　　这山顶的尸油时不时溅落下来，如星子掉落于地，偶尔溅到岩壁上，便被弹飞。这岩壁果然如际尘所说，水不能触，火不能着。长梧几万年的岁数，天上人间走了几回，却从未来过地府，当下不免有点新鲜。他往里走了几步，眼睛四扫了一遍，看到岩壁上还刻着些悉昙文字，细看之下，原来是以星宿分象，五行记时，丈许宽的凹槽，目及不过数十本册子，便是人间一甲子的轮回记事。长梧伸手触及壁墙，轻轻一推，眨眼之间，千丈岩壁的册子如波上水纹幻了一幻，再细看，已不是原先那批册子了。

　　际尘感受到这变化，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长梧。

　　长梧道：“你以为磐冢山这么大，这壁上少说也是万万册，肯定是地府所有的轮回册。可你错了，你一眼所见，不过人间一甲子的记事。这岩壁看似光滑，实则藏着万屉千龛，每一个都是一甲子的引格。这格下面刻的，是天干地支，万象星宿。”他朝际尘走过去，看了看他所在格子上的悉昙文，说你查的是三千年前的轮回记事，如果你是人，千年前你祖宗都没投胎呢，在这你能查出什么来。

　　际尘听他说话，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看那格子下面，确实刻着些什么。但他不识得悉昙文，只觉得是一些鬼画符，哪知道竟然还有意思的呢？

　　际尘苦着脸说：“我书读得少，仙人不要骗我。如果是这样，那我就算在这住下了，翻个百八十年，也翻不完这册子。”

　　他本来以为是米缸里淘红豆，哪想到其实是大海捞针呢。

　　“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长梧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唯一值衬的身体，还是我的。”

　　际尘警惕地看着他，说我没找到自己的轮回簿，可不敢把这身体还给你。我没了身体，阎王殿也不收我，到时成了孤魂野鬼，会被别人欺侮的。

　　长梧觉得际尘浑身长满了求欺侮的气质，和他是不是孤魂野鬼并没有关系。

　　“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长梧道，“答应帮你渡魂，就帮你渡魂。投胎的岸再难上，我也不会半路扔你下水。”

　　际尘心里有些暖。之前步天山的妖众虽然叫他老大，但遇到什么事，那些妖只知道推他出去做挡箭牌。五百年了，突然有人这么对他说话，带着一股“说罩你就罩你”的气势，他面上波动，忍不住要抱住际尘的大腿哭了。

　　“你荡漾什么。”长悟突道，“能不能不要用我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

　　际尘马上敛了笑容，说“哦。”他将手里的册子放回岩壁上，说：“可目前来看，想找到记我前世的那本轮回薄，实在难于上青天。”

　　“不难。”长梧道，“步天山处金星和婺星交汇处，属玄武七宿第三宿。你在步天山五百年，死的时候天干属癸，地支属亥，那记你轮回的薄子应该在西侧岩壁的第四行龛道里。”

　　际尘跟着他走到西侧，抬头看那高处的龛道，心想文化人就不一样，比自己老牛耕地式的挖宝方法高明到不知哪里去了。

　　“第四个龛道有四个格子。”长梧手里拿着一盏青色鬼灯，说，“相当于你要翻完四个磐冢山的轮回簿。”

　　“四个磐冢山的轮回薄……”际尘乐观地笑道，“挺好，我在这住下，翻个百八十年的，估计能成。”

　　长梧道：“我可不能等你百八十年。”他往回走到山口，那山口的奢比尸还在打呼噜，脖子上的铜铃亮晃晃埋在皮毛里，而其犄角上的两条青蛇已经不见了。

　　长梧在它旁边站着，手指轻动，那铜铃便无声飞到了掌心上。他打量了那铜玲一眼，回到洞中将它交给了际尘。

　　“你可听说过一气化三清。”长梧问。

　　际尘有点印象，好像说的是仙界的开山老祖鸿均，因为其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能将自己的的神灵一分为三。有一天他见仙界人丁稀少，空虚寂寞，于是将自己一分为三，三又分九，九九化万物。都说如今天庭三千仙圣，往前追溯万万年，都能找到同一个爹，那就是鸿均。

　　际尘是不相信的，按传说来讲，那人间的男女老少，往前追溯万万年，还能找到同一个叫女娲的妈呢。

　　“一气化三清，三清化万物。那都是传说里的东西。”际尘道，“可没人见过。”

　　“那是你见识浅短。”长梧道，“我仙灵能以一化万，这万灵还能识字。翻完四个磐冢山的轮回簿，只要半柱香时间。”

　　际尘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不过因为我没有仙体，这仙灵化出去之后，找不到回来的路。”长梧把手中的铜铃交给际尘，说，“到时你在我身边，摇铃为号，我仙灵听到，便能循声回来。”

　　际尘还没来得及再次吃惊，却见长梧双手一摊，无数灵光从他身上游离开来，那细长的光束如雨水快速往高处而去，眨眼间漫住了整个山洞。

　　灵光开花，如梨花满山。整个磐冢山的轮回簿同时飘浮起来，那张页轻启，如风吹竹林，发出如潮似海的声音。

　　这漫山巨大的翻页声穿过山壁，传出三里之外，整个地府的鬼差都听到了。

　　那山门口打着的奢吡兽也被惊醒了。

　　际尘震惊了，人在屋檐下，他很想问一问长梧知不知道什么叫“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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