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93年

　　图书馆有一股旧纸张的气味，李子游在书架中找到一本厚重的图册——《香港郊野山林图谱》，彩色图册翻开是港九新界与各个离岛有名的山地图解。

　　梦里的宅子背靠一座矮山，李子游心想，建筑物年久失修，可能已不是画中的模样，找到自然景观所在的位置更容易些。

　　再往下翻两三页，他知道自己错了。凤凰山、八仙岭、大东山，这些地标只有名字不同，照片上均是连片低矮的山丘，四季常绿，都和梦里的环境相似，也许只有专业研究的学者能看出其中区别。

　　李子游拿着书到柜台办借阅，馆员提醒他借阅期限是一个月，要在限期前把书归还。

　　一个月，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说不定一个月后世界天翻地覆，没人管一本书的去向。

　　但这一刻依然风平浪静，李子游还是良好市民，他点头说：“好的。”接过书本，步出大门。

　　杜相宜在门口蹲着等，看见他来，揉着酸麻的大腿，埋怨道：“我都成门口的石狮子了。”

　　李子游拉她起来，说：“是你自己不肯进去，非要在这儿等。”

　　杜相宜把手耷拉他肩膀上，歪歪斜斜跟着他走，一副老弱病残模样，懒洋洋地说：“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当个大学毕业的文盲，可不能在游戏里破戒。”

　　只要能偷懒，她的藉口层出不穷，今天累了，明天太困，总能找到理由不动，四肢荒废不用，说不定过几年就退化成乌龟。

　　下楼梯也只有他一个人看路，杜相宜说：“别以为不说话，就看不出你在心里骂我。”

　　李子游说：“我只是在想，你从前在游戏里没听说过这种额外关卡吧，这次突然出现，一定有蹊跷。”

　　杜相宜说：“你觉得蹊跷是什么？”

　　李子游垂下眼眸，“也许是我的错觉，这些事情都是冲我而来。”

　　杜相宜挨着他，说：“可你只是一个npc，想对你做什么修改程序不就行了吗。”

　　李子游说：“也许这个人没有办法修改程序，也许这个人希望我做到连程序都无法实现的事情，我不知道。”

　　二人从市政图书馆出来，迎面就是马路，李子游注意力被推理占据了，忘记停下脚步，没有等绿灯亮就走过去。

　　这时，一辆小面包车飞速行驶，他们踏出马路时正好从弯道转过来，看见两人时已经刹车不及。

　　眼看迎面撞上，杜相宜伸出手往车头方向抬起，面包车在他们面前生生转了个弯，在斑马线上掉头。

　　马路上留下明显的刹车痕，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车身跟二人最近距离只有一厘米。

　　隔着车窗都能看见司机的惊恐表情，真正的劫后逢生，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更别说冲下车破口大骂了。

　　绿灯亮了，杜相宜推停在斑马线上的李子游，说：“走吧，别大眼瞪小眼了。”

　　李子游：“……”

　　等两人穿过马路，杜相宜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李子游看她一眼，说：“刚才你隔空让车子停下来。”

　　杜相宜说：“终于开口问，还以为你一辈子装看不见呢。”

　　杜相宜在这个世界顺风顺水，从进入游戏到现在没有人找过她麻烦，连身份证也没被查过，很难让人相信只是简单的巧合。

　　她说：“我没有特异功能，只是因为我在车子面前，它才会停下。游戏有自动保护机制，默认避免伤害玩家生命，还能让npc执行简单的指令，所以当初你乖乖听话让我在家里住下，我还以为是机制发挥效果。”

　　这也是杜相宜一抵埗就对他颐指气使的原因，她把他当系统生活管家了。

　　她继续说：“系统遵循一套复杂的算法运行，它不会让我知道一分钟前有面包车驶过，但它会在我挡在你面前时让车子停下。”

　　就是说，这个保护机制像无形的雨伞，不能改变天气，只能让雨点改变轨迹，不沾湿伞下的人分毫。

　　“所以遇到危险时，你要毫不犹豫把我推出去挡刀，反正我不会死。”

　　杜相宜说得若无其事，对上他的眼神，“别这样看着我，如果是你也会这么做吧，又不是一命换一命，安心把我当人肉气囊呗。如果真觉得内疚就给我钱花，对我好点。”

　　不知道是郁闷还是不在意，李子游扭过脸，目光转向一旁的橱窗。背着杜相宜几乎要把玻璃盯出个洞来，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哪种事情，给她钱花还是推她挡刀？杜相宜没敢问，李子游一脸不高兴，好像这个提议多大逆不道，再说一遍就要抓她去浸猪笼。

　　杜相宜心想：有人自动请缨做保镖当人肉气囊，别的人高兴感谢还来不及，只有李子游一副猫被踩到尾巴，浑身炸毛的模样，我在他眼里是多没用，才会让他觉得被我救有多可耻似的。

　　从石牌湾道驾车穿过薄扶林道，车子往香港大学的方向驶去。

　　这一段路不过十分钟，车子转入大学道，在学校南门停下。

　　下车时，杜相宜说：“你是认为包志球找不到屋子，才跑这一趟吗？”

　　他交托的任务，包志球即便不解也不会敷衍了事，相信他已经广派人手搜索，李子游并不担心。只有一个问题，事情不像表面看起来简单，若不亲自了解，总觉得于心不安。

　　他说：“去了就知道了。”

　　也许只是他杞人忧天。二人往科学院走去，李子游约了一位地质学家在那儿见面，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点有关图画的线索。

　　忽然，杜相宜问：“你还有再见那个舞小姐吗？”

　　李子游说：“你说谁？”

　　杜相宜眉间蹙了下，似乎难以开口喊出莎莎的名字，说：“明知故问。”

　　李子游：“莎莎？”

　　杜相宜不讲话。

　　李子游说：“除了她，没有听见你的口中问过谁的近况，她跟你是什么关系呢，能让你这么关心？”

　　“没有关系。”杜相宜的声音里很冷淡，“游戏世界里我们不认识，现实世界里我们没见过。”

　　这话不像撒谎，李子游说：“我没有跟她再联系，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听见这话，杜相宜说：“那就好，省得跟踪你的记者拍完我跟你，又把你跟她的照片登上杂志，到时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李子游问：“什么记者？”

　　杜相宜眼角往身后一瞟，校园里没有街市招牌和人流的遮挡，被瞅见的跟踪者找不到地方躲避，生生跟李子游对上目光。

　　那人戴着一顶鸭舌帽，模样平常，只是身材要比一般人粗壮些。眼看自己已经暴露，跟踪者立马转过身，往出校门的方向离开。

　　“哎！”杜相宜想追，叫他。

　　“随他去吧。”李子游拉住她，“你怎么知道他盯着我们？”

　　杜相宜只得跟着他走，说：“那个人的车从我们出门就跟到现在，奇怪，他身上连部相机都没有？”

　　她看起来性情散漫，跟踪者一心只想躲开李子游的视线，对她松懈下来，就露出了马脚。

　　李子游说，“你认错了，我的新闻价值没这么高，值得别人跟拍。”

　　跟踪者的动作姿态不像记者，倒是让他想起那天在警局认识的易明。

　　“李子游！”

　　一个粗苍的声音从身后唤他。

　　二人同时转头，只见一个六十岁上下，胡子花白的老人杵着手杖站在人行径上，目光牢牢盯着李子游。

　　李子游胸中一热，张了张嘴：“况老师。”

　　况哲川去年退休后被聘请为客席教授，执教鞭多年，他依然精神矍铄，手杖更像展现老式绅士作风的文明棍，听见李子游恭敬的称呼，他脸色没有缓和半分，反而更紧绷严肃，步伐威严地走到他们跟前。

　　老人比李子游矮半个头，仰脸眯眼盯着他看，似乎想看出这些年来他的学生面目改变了多少。

　　一晃十年，李子游已不是当年的大学生了。

　　老人还用当年看小毛头的眼神，对这个坏学生咬牙切齿，听见李子游叫老师，便说：“别，我可不敢认有你这么优秀的学生，你那些丧心病狂的玩意儿都不是我教的！”

　　况哲川口中“丧心病狂的玩意儿”说的就是极乐了。

　　按照现实世界的时间线，这时的李子游已创造出第一版的极乐游戏，在社会各界引起极大回响。

　　设计基因游戏的构想，在李子游大学期间就有苗头，听见此构想的导师不是引为笑话就是惊讶于他的野心勃勃，只有况哲川真心赞许，他鼓励他做研究，还帮忙申请实验资金。

　　况哲川一直把他视作得意门生，直到听见李子游告诉他要把实验成果做成商品，公开发售。他勃然大怒，撰文痛批他的研究，各种场合提出反对，两人自此割席。

　　况哲川的指责概括起来只有八个字——轻视生命，引火烧身。要是从前李子游会嗤之以鼻，笑他的老师食古不化，连思想也半截身子入黄土。

　　如今，他没有资格这么想了。

　　李子游：“老师……”

　　况哲川手杖用力杵向地面，“你再做那个游戏一日，就别叫我老师！”

　　李子游缓缓低下头，说：“对不起，我正在努力弥补自己的错误。”

　　责备和劝诫的话噎住在喉咙，没想到他认错认得这么彻底，况哲川一愣。

　　没有人比李子游更清楚自尝恶果的滋味，他说：“老师，可能你不知道，那个游戏已经设计好了，各个方面都非常成功。但诚如你所言，我忽略了生命有自我进化的能力，每一个游戏中的世界对这些生命而言都是地狱，我是创造地狱的恶魔。”

　　况哲川在他的学生眼中看到深深的悲哀，当听明白话中的意思后，他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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