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肆酒中月

　　“醒醒，阿巳，嘿，醒醒。”
　　可阿巳正忙着正在和爹爹下棋呢，这眼看就要赢了。她以前和爹爹下棋可是从来没赢过的。
　　“醒醒，阿巳。”
　　忽然的一阵地动天摇之后，眼前的景致就发生了变幻，棋盘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这黑洞还在不断地扩张着，把她和父亲的距离越拉越大，直到它张开血盆大口把她的父亲吸了进去，然后方开始愈合。就连眼前的家，也在开始坍塌了。
　　阿巳一下子就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原来并不是什么地动天摇，而是沈陆在试图晃醒她。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听见沈陆对她说：“阿巳，我们得去找钱瑶了。李旸死了。”
　　“什么？死了？！”
　　之前她和沈陆还曾潜入李府取过李旸的记忆。怎么会就这么死了？阿巳手里拿着菩提佛珠，李旸的记忆就盛在这里面。

　　我叫李旸。
　　你说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他们以前都叫我小豆芽，因为我生下来就瘦小的很，又不知道爹是哪个，所以才叫小豆芽。
　　我是在青楼长大的，我的娘亲是这方圆百里之内出了名的出挑的美人儿。他们都喜欢我的娘亲，但好像又不喜欢我娘亲。
　　我的娘亲叫做海棠，经常会有很多恩客点了名的要找她，她也经常他们的挨打，有时候连带着我也会一块儿挨打，但她从来都不拦着，也不反抗，就只会笑。
　　我被打了觉得很疼，哭着跑过去抱着她问：“娘亲，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爹爹所以他们才会打我，是不是如果我也有爹爹他们就不敢再打我了？”
　　娘亲抱着我，温温柔柔的说，“小傻瓜，你怎么会没有爹爹呢？你自然是有爹爹的。你爹爹他是个玉树临风，温柔体贴的风流才子，他会做诗，又有才华，是娘亲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男子。”
　　“那他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们？”
　　“不知道啊，”她轻轻的拍打着我的背。
　　“那他现在在哪啊？”我又问。
　　“不知道。”她还是继续轻轻的拍着。

　　“我的天，小豆芽你可别在这么满青楼的乱跑了，歇会吧，啊。”一个稍微有些胖的青楼女子抓住了我。她来到这里也得有个五六年了。
　　嗯，没有娘亲好看。我不吭声，在心里默默做了个比较。她仔细的看过我，我有些害怕。她却叹了口气，说，“唉，算了，你怎么高兴就怎么玩去吧，没爹的小豆芽。”
　　我想起了娘亲的话，于是有些不甘心的说:“我不是没爹的小豆芽，我娘亲说了我是有爹的。”
　　“哦，那说说吧，你爹是谁？“胖胖扳着我的身板让我站得直直的，问我。
　　“我娘说我爹是一个玉树临风的，会做诗的才子，是她这辈子见过的做好的男人。”
　　可是胖胖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开什么玩笑啊，你娘还说她自己叫海棠呢，你问问她倒是见没见过海棠啊？叫她醒一醒，别欺骗自己了。身为一个青楼女子，谁敢打保票说能知道自己生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况且，这一个一个来逛青楼的，谁又不是来买醉的，谁又能是真的来寻真情的呢。”
　　说着说着，她笑不出来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她笑一笑更好看。这样讨厌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了，可是我却并不讨厌她。
　　之后的某一天里，我无意间碰到了个熟悉的客人喝得醉醺醺的从我身边路过，心下正奇怪，这人不是青楼的常客吗，他可是有一段时间没来了，这段时间是去哪了？
　　可他却直直的走向老鸨，说他要点青楼里最好的姑娘。之前他只是找一些价钱不那么贵的姑娘的，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这段时间去哪里发了什么横财吧。
　　老鸨看他是常客，也就没多说什么，按照他的意思给他叫了青楼里面比较上乘的姑娘。
　　可是过了晚饭时分我看见他被青楼里的人推推搡搡的一顿好打，还听见老鸨在旁边吵吵嚷嚷的，“兜里一个铜板都没有，你说你逛什么青楼？你是不是有毛病，不怕被打死啊？”
　　那人底气竟然还挺足，比老鸨还横，“你打死我吧，反正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活着干什么，你打死我我也值了。”
　　老鸨不可救药的看着他，说：“给我往死了打，我看看谁以后还敢干这种事。我扒了他的皮！“
　　我正在楼上偷偷的瞧着，就听见有人叫我，“小豆芽，小豆芽。”是胖胖，她朝着我招招手，“快过来，那些事儿有什么好看的，上我这儿来，我有点好东西给你。”
　　我慢吞吞的向她走了过去，她拉着我的手在上面放了一些东西，我问，“这是什么？”
　　“这是糖，没吃过了吧，这是客人刚刚赏的，保准你吃过这一次，还想下一次。”
　　我听了她的话吃掉了一颗，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啪嗒啪嗒的掉起了眼泪。
　　胖胖看我哭了直笑，“小豆芽，你咋这么没出息，好吃得都哭啦？“说着还拿出了手绢给我擦起了眼泪，但是她的动作远远不比娘亲温柔，好像在擦桌子一样，我的脸都给她擦变形了。
　　我从来不知道这世间竟然还有这么美好的味道。我想，等我以后有了钱，我一定要常常吃糖，也要给胖胖常常吃糖。
　　可惜，胖胖她再也等不到那天了。后来她死了。听说是因为和人家私奔不成被抓住，还硬是不松口说奸夫是谁，结果被老鸨一个不小心给打死了。
　　我紧紧的握着手里之前胖胖给我的糖，最后却还是把它扔掉。胖胖不在了，所以我也没那么想吃糖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二十岁的那年，母亲老了，之后的一切也都变了。我成了这青楼里的恶狗。然后我听见了一个秘密。
　　“你回去告诉相国大人，我已经成功的从邓卫疆手里拿到了画，但是他们现在到处找我，还把这城封的死死的，我根本出不去。你去告诉相国大人一定要救我出来，之后我会把我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他。一个大秘密，足够他扳倒这群人了。
　　本来是因为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混了进来，我才一路跟了上去，却不成想听到了这样的东西。
　　他们刚刚提到了邓卫疆……将军？我知道，翻身的时刻要来了。
　　听到这个秘密，我马不停蹄的去找了将军，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前提是他要把我带走，至少，要带出青楼。
　　将军问我，“你恨你的过去吗？”
　　我说，“我恨。”
　　“那就一把火烧了它吧。记住，要烧的一干二净，什么都不要留，千万不要让它日后缠上了你。”
　　我做到了。我把那个秘密和知道秘密的人，以及，我的娘亲，我的过去，都一把火给烧干净了。
　　娘亲，以后你都不用那样活着了。有些人都觉得青楼是污浊之地，这样的污浊之地也就不需要他们的善意。但就是不知道他们可曾见过镜子里的自己，明明露着一副青面獠牙呢，却浑然不知，甚至还可笑的沾沾自喜。
　　你看，现在多干净。
　　这场大火，终会带来光明的。

　　再后来发生的事就是，因为李旸做事情干净利落又忠心，一边能够照顾到周边的贫民百姓，成为他们的保护神，维护将军的正面形象，另一边又能提出一些好的计策见解，并落实到实处。所以渐渐的他就成为了将军最信任的人。
　　这种感觉让李旸无法自拔，被人尊敬，信任，看重，甚至还有敬仰。
　　他甚至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人们眼中的自己就真的是真正的自己。他已经很少想起他的过去了。
　　除了，他有的时候会替将军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那幅画，比如征兵的时候莫名其妙消失的那些人，再比如日照要打过来的消息，也是他们放出来的。因为这样就有由头多征一些兵了，就算少了一些人，局势一乱，有些动作也不会那么引人注目的。
　　终于，他就像捏泥人那样成功的捏出了一个想象中的自己。

　　这些就是菩提佛珠中所盛的属于李旸的记忆。
　　“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沈陆问阿巳。
　　阿巳点点头。
　　引路灯闪烁，画面一阵回退。

　　影子怪是在他跟着将军不久时找上他的，它总是和他较劲，他却甩不掉它。他甚至发现他们的意识已经开始趋于融合了，他的意识可能很快就要完完全全的被吃掉了。

　　直到他遇到了钱瑶，他才能再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自己的存在了。只需一眼，他就相信了，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一见钟情。她那么的美丽善良又闪闪发光，而他却只是一团发臭的污泥。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是却还是想靠近她。这些本来和那些普普通通的爱情故事都一样。
　　可是她却不小心看到了那幅画，不巧那天将军也在，发现画掉在了地上，将军就待在了房间里面没有出来。后来，将军跟他说，那个女孩子留不得了，将军要他杀了她，他答应了。
　　一个孤身一人外出的女孩子，杀了她简直太容易。可钱瑶太干净，看人的眼神太纯粹，就算是他拎着剑在她面前，她都还不明所以。她像是一缕光强行的照进了他的生命，就这样，她变成了他的渴望，求而不得的渴望。

　　“大人，您提着一把剑在这里做什么？您平日里还会练剑吗？”钱瑶看到李旸拿着把剑一动不动的，问。
　　李旸愣了足足有半晌之后，露出了一个春风化雨的微笑，说，“我想把它送给你。”
　　“我哪用得到这种东西啊，我只看过哥哥练剑，大人您还是留着自己防身用吧。”
　　李旸看到钱瑶冲着他甜甜的笑，他突然不晓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了，甚至不晓得自己曾经是否真的活着过。他只知道这个远远的站在他面前的人的笑，让周围的一切喧嚣突然都变得很安静了。
　　他想，这辈子他可能喜欢了很多东西吧。可现在，他却最喜欢她。
　　“你喝酒吗？”李旸问。
　　“不经常喝，但偶尔父亲还是会让我陪他喝一些。”钱瑶回答。
　　李旸从酒窖里取出了一坛酒，斟满，然后问她，“瑶瑶，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钱瑶说，“你问。”
　　他的眼睛里许是有泪，也可能是有光，阿巳也看不分明，“你说，一直活在黑暗角落里的人，可还有资格得到光明？”

　　钱瑶看着他，举起杯子说，“当然。人人都可向往光明，人人都应拥有光明。”
　　然后画面就停住了。

　　“再后来呢，”阿巳有些着急的问沈陆。
　　“他为了保住钱瑶服毒自尽了。如果他死了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了，秘密也就不会泄露了，其实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管家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去求了将军念在往日的辛苦和情分上，放钱瑶一条生路。他也知道，就算他不死，他的意识也会在不久之后彻底的消失掉。”

　　将军沉声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跟着我不好吗？”
　　“自然是好的，将军信任我，我也愿意为将军肝脑涂地，”李旸说。
　　“可是属下今日却才猛然发现，属下活了这么久似乎，从没真的试着去感受过一次人世间的平淡寂静。”
　　“如今，属下遇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本想听从将军的指示一剑杀了她。可是杀了她，属下往后的日子岂不又戚戚无光。”
　　“所以从今以后，属下唯愿，随从流恣意天地飘荡，任意南北东西。只求将军成全。”
　　将军用犀利的眼神沉默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人看穿。半晌，他摇摇头说了句，“带下去吧。”
　　随后，他身边的侍卫心领神会的给了李旸一个小瓶子。
　　李旸接过东西起身作别，两边人作势要带他走。
　　“欸，等等，”将军突然叫住李旸，表情看起来竟是不忍。
　　但到最后却只皱了皱眉头说，
　　“算了。”又说，“这药不会让你痛苦的。”
　　说完将军就不再看他了，又挥了手让人把他带走。

　　府中风光大好，不知是从哪里飘出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天气也忽然的就让人感受到了阵阵暖意，钱瑶就搬了把椅子在别院当中晒起了太阳。
　　瑶瑶，我能给你的不多，这是我最后的贺礼，你可还欢喜？
　　九月桂花香，秋意暖洋洋，一如当初门外的人面桃花，一如我不经意看见的你。如今我送了这些给你，你可还欢喜？
　　午时，管家带来了一张李旸所写的字条给钱瑶，上面写着：“瑶瑶，今将军有十万火急之事遣我远行，恐是一年半载之内不得归。汝兄之事我已查明，江平军中实无此人，不过其确系要务在身，已派至他处，汝可于家中静候消息。虽惜不得相送，然天高水远，后会有期。”
　　我托了将军，在我死后把骨灰从城墙上撒出去。这样安安静静的就挺好。
　　瑶瑶，今后无论你去往天涯海角，我都能再送你山水一程

　　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有云：
　　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
　　昔佛在世，高数百尺，
　　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
　　佛坐其下，成等正觉，
　　因而谓之菩提树焉。
　　阿巳收了手中的菩提佛珠，对灯中残存的画面说，“望此念珠，予你超度。来生别再迷路了。”
　　“我们该走了。”沈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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