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

　　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因为警察这个职业的关系，霍天佼明明已经见过很多死亡，论理，她应该习惯了才是。

　　和偶遇的谢追分开之后，她穿过门前还聚集着的黑压压的人群，以及咔嚓咔嚓闪着白光、正追逐着来此的明星们身影的摄影机，思绪忽然就被拉回到了高中时代，那个时候洛扬刚转学去他们班，女孩们总是在下课时分堵在他们教室的前后门口偷偷看他，那阵仗搞得班里的人出去上厕所也变得不方便起来，要喊着“借过借过”、“让一下”地从那群人里先挤出去再挤进来。

　　而当洛扬在走廊里走动时，那些平时里热烈喧嚣的打闹声也会忽然停止片刻，人们偷偷地看他，并不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来。

　　那场面，盛大得如同摩西分海。

　　可刚刚瞻仰遗容时，洛扬躺在铺满白色花朵的棺木里，曾经倾倒过众人的面容上敷着厚而白的粉，嘴角微微向上好像带着笑，可再也没有了那种惊心动魄的风华了。原来，再美再好看的人死了之后，也只能是一具普通的、僵硬的、正在变腐变朽的尸体。

　　霍天佼不自觉地望向了遥远的天际，那里除了灰色的阴云，什么也没有，可即使是这样，大自然的浩大依旧能抚慰人类的渺小。

　　“啊！”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我的戒指！”

　　随即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女人从后方小跑了过来，并弯下腰像是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霍天佼也低下头往地上看去。

　　真巧。

　　一枚银色的小圆环正打着转儿，和她的鞋子轻轻撞上之后，便乖乖地躺在了地上积起来的薄薄一层的水里。

　　“你好，这是不是你刚掉的东西？”霍天佼捡了起来，走过去问道。

　　闻声抬起头的女人一脸欣喜，连声道：“真是太谢谢你了。”辛亏串戒指的项链是在这儿断开的，要是在里面的话，人那么多，肯定就找不到了。

　　霍天佼看着对方的脸，又惊又喜。

　　这个女人，正是她之前在殡仪馆里看见的那个很是眼熟的姑娘。而刚才和谢追碰见之后，她这会儿已经想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

　　是谢追曾给自己看过的那张照片上。

　　霍天佼忽然掏出手机，递到对方的眼前来。

　　“这个人，应该是你吧。”霍天佼说。难怪她觉得对方眼熟。

　　照片里昏黄的路灯和沉沉的夜色。

　　洛扬是抬着头的角度，下颌的线条利落又干净，眼神却是难以形容的倦意和疏离。而他的旁边，正坐着一个女孩，面容和对面的女子有九分相似。

　　“请问，你应该是认识洛扬的吧。”霍天佼又补了一句。

　　那年轻女人愣住了，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看样子也许是把她当做了可疑分子。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警官证…”霍天佼忙从身上掏出证件，向对方解释前因后果起来。

　　“原来是这样。”女人没有转身就走，反而笑了笑，态度很是配合，“雨好像越下越大了。那到车上说吧，就停在那儿。”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

　　* * *

　　车上。

　　女人先是递给霍天佼一包餐巾纸。

　　“擦擦吧，你脸上都是雨水。”刚才走过来的时候，霍天佼把大部分伞都替对方挡了雨，因为女人并没带伞。

　　霍天佼用手背随意一抹：“没事。”随即目光落在了对方的左手上，纤细雪白的中指上正戴着一枚显眼的钻戒，“…你这是定婚了？”

　　“是啊。”女人笑得甜蜜。

　　“…那刚才你掉的那枚戒指，应该不会是…”霍天佼想问那是不是洛扬所送，如果是的话，那他们的关系就确实不一般了。

　　女人闻言先是诧异，然后展颜笑了。

　　“霍警官，你误会了。我和洛扬从来都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没有在一起过，我没喜欢过他，他嘛，肯定也没喜欢过我。”她晃了晃那枚银色的戒指，“至于这个，是很久之前我未婚夫送给我的。当年我故意捉弄他，他明明没有耳洞我偏偏在他生日上给他送了耳钉，后来—”

　　“抱歉，一不留神倒讲起自己的事情没完没了了。”女人立马刹住了话头，“您是想问关于洛扬的事情吧。我叫程予安，是洛扬的大学同学。”

　　程予安和洛扬都是TJ大学同一届的学生，可并不是同班同学，她是金融学院的，而洛扬是建筑学院的，隔着不同的院系，说是校友其实更准确。

　　两个人完全是因为有着共同朋友的关系才相识的，洛扬的大学同班同学刚好是程予安的高中同学。大学期间，他们也只是那种走在路上遇见了会打个招呼聊几句的普通朋友的程度，甚至都不曾一起出去玩过。毕业之后，程予安因为个人原因读研转业成了一名编剧，和洛扬在工作上有了交集，联系倒是比之前多了。

　　“我第一部有署名的电视剧，就是洛扬主演的。”程予安抬起眼看向敲打在挡风玻璃上的密密麻麻的雨点，“要不是他帮忙，我大概要再过几年才能有署名吧。我很感谢他。”

　　那时，洛扬已经是国内路人皆知的实力男演员，而程予安是个才入行的、连署名权都没有的新人小编剧。她作为跟组编剧进了剧组，毕竟拍摄过程中总有各种无法按原计划拍摄的事情发生，而她就负责根据情况调整剧本保证拍摄进度，就这样和洛扬在剧组里重逢了。

　　“...大二的时候，我和朋友拍微电影，本来他是男二号来着。结果拍摄当天那家伙放了我们一大群人鸽子，当时差点儿没把握气个半死。”程予安想起往事，好看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动人的笑意，却又戛然而止。

　　洛扬，已经走了呢。

　　所以那些属于青春时光的浮光掠影，在这个时刻提起，只会变成世事无常的最佳脚注。

　　“所以我那时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会成为一名演员，还是一位十分敬业又出色的演员。”程予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大学的事情，她觉得他虽然长得一副好皮囊，可性子实在有些太散漫，哪里想到他进了圈之后会对演戏变得那么认真。看来，演戏是他的天职。她还记得，当时他们其实不太想找洛扬当男二号的，因为角色设定和洛扬自身气质完全不一样。可他愣是在他们几个主创面前，轻飘飘地来了一出，举手投足间就好像驱壳里换了一个灵魂，直接把大家给震惊了。

　　“他当时为什么放你们鸽子？”霍天佼问。

　　“洛扬这家伙跑去泡妹子了。现在想来其实挺好笑的。”程予安轻轻笑了，“他就这点让人诟病。”她说得婉转，是指洛扬私生活作风比较乱，毕竟他风流花心的形象早已深入大众。

　　“这样啊。”霍天佼当然听明白。她虽然平时不关注这些娱乐八卦，可洛扬的传闻或多或少知道些，都是从前的同学跟她说的。在她模糊的记忆中，高中时代的洛扬似乎并不是这样一个人，他和她同窗两年，她没见过他谈恋爱。可能高考之后，解放了天性，也可能她记错了。

　　“那对于洛扬自杀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霍天佼盯着程予安的侧颜，真心实意地期待着能正中红心的答案，“…他在你眼里，是个怎么样的人？”

　　程予安叹了口气：“要让你失望了。其实，我跟洛扬并没有你想象得那样熟悉。这两年来，我们甚至都没有见过面，偶尔微信上有些联系，也主要是工作上的事，我给他推荐合适的角色、本子之类的。”

　　“不过，他可能确实是那种会把真实想法隐藏得很好的人。至少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程予安继续说了下去。

　　“至于刚才你给我看的那张照片，应该在拍我第一部有署名的剧的时候被照的。”她说，片刻之后又补了一句，“能把那张照片发给我吗？我想当个纪念。”

　　那天晚上在剧组，在快杀青的饭桌上洛扬好像喝多了，非拉着程予安聊天。程予安记得他硬要大喇喇地坐在路边小超市门前、有点脏兮兮的水泥台阶上，托着腮看月亮的他，眼睛清澈得也盛着一泓明月。

　　“…他看上去神情有点寂寞。”程予安淡淡笑了一下，“可那时我却地觉得那只是错觉，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和这个词挂钩。”

　　“你做过很特别的梦境吗？我做过。”洛扬的发梢在夏天夜里的凉风中拂过白皙的面颊。记忆里的月色下，他的侧脸如梦如幻，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在梦里，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结果，到醒来的时候我都没能找到。”

　　程予安那时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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