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

　　5月10号，小雨。

　　对于上海而言，有些令人不舒适的梅雨季节似乎提前来了。湿漉漉的雨落在地上氤氲成散不开的水汽，灰沉沉又雾蒙蒙的。

　　这条路上向来人行稀少，因为路的那一头就是上海市的xxx殡仪馆，普通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避讳。而此时路边却聚着许多撑着伞的人，其中大多都是年轻的女孩子。伞下是一张张挂着泪痕的脸孔，她们有的紧紧抱在一起，相互之间擦着眼泪，嘴唇翕动着，不知道那是低声哭泣还是彼此安慰。

　　她们的目光正紧紧地追随着一辆白色的灵车。

　　这一天，正是国内一线男星洛扬出殡的日子。

　　洛扬，享年30岁，死时盛年。他21岁出道，九年多的时间内主演了8部电视剧，17部电影，其中获两次金鹰奖、一次金鸡奖、一次金像奖，还被提名过一次戛纳最佳男主角。他被认为是目前30岁及以下年龄层中演技最出色的男演员，没有之一。他不是那种如水般有着透明感的、任何类型都能完美消除自身特质的演员类型，相反，他个人风格强烈，但却总能让观众信服，那一个个角色就该是他那个样子的。

　　短短一周多的时间内，从洛扬在片场身故到他的遗书被经济公司发布在微博上，变化猝不及防。网上之前有许多猜测，但没人猜想到这竟然是自杀。一时间，网上又冒出了许多关于自杀的内情流言。其中最出名的版本就是洛扬是因为不堪躁郁症困扰，精神方面已经出现问题，又入戏太深这才选择在戏中自杀，以演员的身份为自己的人生谢幕。说的有鼻子有眼，有理有据简直让人不得不拍手信服。

　　连就算和洛扬一起工作了那么久的郭小苑看到这些爆料时，也不由得会产生出一种错觉来，说不定洛扬真的有躁郁症呢？

　　要不然他为什么会自杀？

　　此刻站在门厅前负责接待各色吊唁来宾的郭小苑也根本搞不清楚洛扬自杀的理由，也理解不了。只是在她看来，或者说以她的接触，洛扬的表现根本不像个躁郁症患者：她没有见过他吃药也没见他去看心理医生；没有见过他失眠，他向来都能在车内秒睡；没有见过他情绪大起大落，他虽然总是一副轻佻散漫模样，但从未失态。

　　他表现得不能再正常了。

　　“霍警官，”郭小苑看见一张认识的脸孔，迎了过去。她低下头，“给你们的工作添麻烦了。”她言下之意是洛扬这家伙临死搞这么一出浪费国家警力的事情。网上有许多人在洛扬的遗书被公布之后，喷他没有道德，是所谓的表现型人格，自杀就自杀，还非要哗众取宠一番，给一起工作的人们添麻烦，也给人民警察添麻烦。

　　来者一身黑色的正装，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朝郭小苑轻轻摇摇头表示无需致歉。正是霍天佼。她被受邀参加洛扬的葬礼，她便来了。

　　洛扬的遗像高高挂在灵堂前，灰白色的照片上他勾起嘴角笑得放肆。而这笑容落在霍天佼的眼里，却和监控器里的那个回眸重叠在一起。

　　是的。

　　洛扬确实是自杀的，这一点无可置疑。遗书字迹鉴定是他，上面提取的指纹也是他。

　　那天她在得知遗书消息的第一时刻，就马不停蹄地去追查了邮局系统。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信是从市中心一家很有名的网红书店里寄出来的，而那家书店刚好有所谓“寄给未来”的信件服务。那家店里的监控录像清清楚楚地显示着那样一幕：

　　画面中的男人穿了一件非常寻常样式的白体恤，然而头上戴着的浅灰色鸭舌帽、鼻梁上架着的金色墨镜以及刚好能遮住下半张脸的黑色口罩，完美地将对方的面容隐藏了起来。不过即使这样，对方那比例极佳的背影也让人忍不住猜想被挡住的脸庞一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侧着大半个身子，将手中的信封放进了靠近门口的那一排用花花绿绿画笔装饰出来的木质展台中的某一个格挡里，然后便朝大门外走了过去。

　　他伸出白皙而修长的左手，随意地搭在墨绿色的门把上，大门向外开出一道不宽不窄的缝，他一只脚向洒满阳光的外面踏了过去。而就在这时，男人的身影却顿住了，他突然回首，用空着的右手将鼻梁上架着的墨镜向下拉，露出了一双摄人心神的眉眼，朝着门口摄像头的方向望了过去。

　　是洛扬。

　　他就那么盯着摄像头，笑了。

　　即使看不见被口罩挡住的下半张脸，也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他确实是在笑，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轻佻而散漫地笑了。

　　而隔着永远无法触碰的时空，盯着显示屏里监控录像的霍天佼只觉得有些无力和徒劳。对方到底是出于何种理由，为什么能脸上挂着这样的笑容来寄送自己的遗书，就仿佛在做一件再简单不过、再日常不过的小事。

　　对于警察身份的她而言，案件就在此画上了句号，然而对霍天佼这个个体而言，案件却没有结束。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出席葬礼，和第一次那种只来了十来个人的清冷又有点寒酸的场面截然不同：数不清的花圈从门里摆到了门外；来宾们大都容装精致，几乎半个娱乐圈的名人都来了。也不知是洛扬确实会交朋友，还是别人总要装一装难得的情谊。

　　这大概是霍天佼见到最多名人的人生时刻了。不过对她而言，这种时刻她宁可没有。

　　一个穿着看上去就格外昂贵的黑色连身裙，露出姣好曲线的中年女人侧身站在灵堂前，面上的妆容一丝不苟，对着宾客微微点头回礼。

　　“那位是？”霍天佼低声问郭小苑。看样子，对方应该是洛扬的母亲才对，可是那神色不见憔悴，看不出半点该有的丧子之痛。

　　郭小苑望了那中年美妇一眼，压低嗓子回答道：“那是洛扬的母亲。”顿了一下之后又继续说道，“她才从国外回来。”没有直接说的部分是，其实公司刚开始根本就没能联络上洛扬的亲属，准确的来说，公司压根就没有洛扬亲属的联系方式。直到一个多星期之后，才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来电，称是洛扬的母亲。

　　“洛扬，和他母亲关系不太好？”

　　郭小苑点了点头。细节内情什么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做洛扬助理的三年来，从未在他身边听到他给家人打过一个电话。爸妈的称呼，只在他说台词的时候才出现过。所以那个女人刚出现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要上演拿遗产的人间“好戏”，那时她想，要让那个女人失望了。因为洛扬很早之前就已经在律师那里留下了遗嘱，选择全部捐赠出去，除了给几个治疗疾病类慈善基金会之外，还有一部分捐给了几所学校。

　　结果那女人在公司听到律师如此说时，只是轻轻抬了一下眼皮，口中吐出三个字来：“知道了。”

　　虽然不是为了遗产，可是对方的表现却像是在人前扮演一个母亲身份的角色而已，但却演得失败极了。

　　霍天佼又仔细地端详了那中年女人几眼。照着洛扬的年龄估计，对方肯定至少五十多岁了，但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多岁而已，容光焕发地令人羡慕。女人五官非常漂亮，能看出洛扬有几分和她相似，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不可方物的大美女。这张风韵犹存的脸上虽然挂着礼节性的温和表情，然而那个隐隐不太耐烦的眼神却让霍天佼忽然回想起了她小时候在医院里见过的一个女人。

　　那同样也是个漂亮女人。

　　明明是母亲，在对着自己和爸爸笑着道谢的同时，却用那种不耐烦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然后不顾小男孩频频回头地扯着他的手腕走得飞快。

　　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霍天佼就在懵懂之间开始明白，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而后来，经历过的事情越多，这个道理就越发显得很真理。

　　她再次环顾起四周来，却发现人群之中闪过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是个美丽姑娘，但却不是什么明星，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过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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