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往事（民国）

　　陈思如得到建议，欢喜离去，温芮却蹙下眉头，在长廊上踟蹰，山雨欲来风满楼，她有预感，这个家很快就不太平了。
　　夜半，整个小院像浸泡在黑色墨水里，伸手不见五指。

　　风叶沙沙的声音响彻回廊，温芮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她的五官要比寻常人灵敏，她
　　感受到了一股气，一股冲突爆发前的压抑之气。

　　“嘭嘭嘭…嘭嘭嘭…”，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响起，温芮抖了个机灵。她迅速披上衣服，缓步到门口，微
　　弱的烛光透过纱窗飘荡进来，门外人的身影被拉得幽长。

　　“谁呀？”她试探地问着。

　　“温姐，是我啊。”
　　打开门，只见小五拿着烛台，阴阴的立在一旁，面色晦暗不明。

　　温芮气得跺脚，指着小五的鼻子大骂:“要死了啊你，深更半夜不睡觉，来吓我！”

　　小五连忙用手挡住她到处横飞的唾沫星子，懦懦地解释道:“不是啊，温姐，你听我说，我一个人躺在房
　　间里，右眼皮直跳。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乱得跟团麻花似的，怎么理也理不清，我真的是又烦又乱啊。
　　”

　　宅子的另一头，陈思如等了很久。
　　自从陈顾宛决心离婚，就和汪定远分居，长宿于书房。
　　她一直在书房待着，不知陈顾宛何时回来。
　　灯光晕黄，忽暗忽明，照得她昏昏发睡，她靠在床头，闭上眼，稍作休息。

　　书房离主屋很近，对立而设，中间只隔着一条小道儿。模模糊糊间，她听见了主屋传来的激烈的争执声
　　。

　　她顿时惊醒，忙踏出房门。

　　主屋的窗门大开，她一眼就看见陈顾宛侧身站在窗台旁，头发缭乱，满脸泪水。

　　陈顾宛摇着头，不断重复着，“不…不…不…”
　　突然面露凶狞，动作癫狂，朝着对面喊道:“是你！都是你！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你这个魔鬼，疯
　　子！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她顺手拿起身旁桌子上的裁纸刀，俯身朝前冲去。

　　惊叫声、推拉声、撞击声混杂在一起，持续不断，陈思如反应过来，心里狂跳不止，她再也不敢耽搁，
　　火急火燎的朝主屋奔去。

　　她大步推开房门，却还是晚了一步。屋内默无声息，陈顾宛腹部插着裁纸刀，倒在血滩里，倒在汪定远
　　的怀中。

　　她不敢置信，她那明艳如花的姐姐如今就像被折断翅膀的蝴蝶，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她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子，两腿一软，瘫倒在地，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打断了温芮和小五的吵闹。二人惊疑地齐齐朝主屋方向望去，温芮眉头深锁，事情
　　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们赶到时，屋外正围着几个被惊醒的家佣，屋内，汪定远抱住陈顾宛，一脸恸色，陈思如跪倒在地，
　　泪如雨下。

　　空气中血腥味很重，温芮敛住心神，压住自己对血液的渴望。
　　她上前触摸陈顾宛的手腕，脉息全无。她扭过头，满眼哀痛，沉声道:“快去通知警察过来。”

　　“温芮姐…”陈思如在一旁哭的很是戚戚，温芮心中不忍，上前把她揽入怀中。怀里的人哭得断断续续
　　，温芮很是同情，几次张开口，却都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轻拍她的背，让她哭得更顺畅些。

　　案发的时间很晚，警察赶来的也很匆忙，好几个都衣衫不整，睡眼朦胧。
　　由于当事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警察不敢怠慢，盘察完现场后就直奔主题。

　　汪定远的手掌、手臂多处中刀，需要处理。
　　而陈思如作为被害人的妹妹，案发现场的重要见证人首当其冲，温芮陪她一起走进审讯室。
　　警察问她现场情况，她泪痕未干，坐在那里面露难色。
　　温芮拍拍她的肩，缓声说道:“实话实说就行。”

　　她艰难开口:“我觉得这几天姐姐神色恍惚，似乎有什么事很困扰，所以我就在书房里等她，想和她聊聊
　　天。我等到很晚，就在我困得快睡着的时候，我听见姐姐和姐夫在争吵。我推开门，就看见姐姐站在对
　　面的窗户旁，歇斯底里地说着什么不，不，不。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姐姐。然后我听见她
　　说，是姐夫把她变成这样的，说他是疯子，是魔鬼。最后她拿起裁纸刀就往姐夫捅去，我意识到情况不
　　妙，就马上跑了过去，但是等我赶到，姐姐已经中刀，倒在了地上。”

　　汪定远在陈思如后受审，他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依旧触目惊心，。
　　他从鼻梁处向上推弄眼镜，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就忙于工作，没有时间陪她，等
　　我意识到对她太过冷漠的时候，她已经患上了忧郁症。她好面子，怕家人担心，所以没有多少人知道。
　　我很愧疚想好好弥补她，就借着工作的由头把她带到这里散心。她来到这里开心了很多，就在我以为她
　　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

　　费尽心力地维持这段感情，结果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他油然而生一种无力，“今天她跟我说她
　　想和我离婚，我不想放弃她，我告诉她，那个人的家庭不会接受她，希望她好好考虑。没想到她的病会
　　突然发作，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裁纸刀，居然想杀了我。我当时很震惊，六神无主，才会在挣扎的时候
　　，错手伤了她。”

　　他摊开手，伤口渗出的血液已经凝结成痂，很是颓然落寞的样子。

　　案情进展到这里已经很明朗了，深闺怨妇，红杏出墙，情场失意，恼羞成怒，杀人不成，反被误杀。警
　　察打着哈欠，神情轻松。

　　天渐渐破晓，云空翻起一片鱼肚白，黑夜逐渐隐去，万籁俱寂。

　　电报在第一时间传送到了陈氏夫妇手中。陈氏夫妇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抵达汪家。
　　小道消息传的很快，一路上他们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百感交集。

　　陈顾宛死的突然，汪定远特腾出了一件房，专门停放她的尸体。
　　一切都很简陋。
　　陈母看着她浑身裹着一块白布，静静的躺在木板床上，潸然泪下，几度泣不成声。陈父隐忍地扶着她的
　　肩膀，面色沉重，又怨又恨。

　　“温芮姐，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陈思如站在背后，对她说。

　　温芮转过眼，看着她。

　　陈思如凝视着陈顾宛的尸体，徐徐开口:“我还记得那天姐姐跟我说起江先生的场景，她站在阳光下，笑
　　得灿烂，她说，‘思如，你知道吗？他说我的眼睛会发光，投影在他波心，荡起他心泉的秘密。我的心
　　都醉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幸福。’”

　　“江先生走后，她很不开心，我看得出来。我以为她是在担心江先生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但是她
　　却说，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江先生对她承诺过，一定会回来娶她，她的眼里充满了希冀。可是，就在
　　昨天，她就这样没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没做。”

　　温芮垂下手，两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她觉得胸口很闷，抑郁症，陈顾宛居然得了抑郁症。那么一切就
　　都顺理成章，无懈可击了。

　　她站在台阶上，透气，遥远的天际笼罩着深灰色的苍茫，寥寥凉风中，她听见短促的脚步声。

　　小五拽着一条粗绳子，绳的另一端绑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壮汉，踢踢嗒嗒地走到她面前，说:“笙哥真厉害
　　，徒手就抓到了这么彪悍的走私犯。”

　　她远望，看见樊笙长衫飘摇，身姿挺拔，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踏着风，迎着光，来去匆匆，只在她耳边
　　轻轻留下两个字，“时间。”

　　“时间？”温芮在唇间低喃。

　　她看着小五拿捏犯人的轻扬背影，心霍然敞亮，好聪明的人！

　　只是，为什么？她突然想和他聊聊。

　　汪定远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没有点灯，他静静地坐在床头，轻轻摩挲着床上的被子。
　　温芮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眯着眼，看清来人是陈思如的朋友，他问:“温小姐，有事吗？”
　　温芮没有回答，摸摸索索地找着灯具。
　　他皱眉，“对不起，温小姐，我想一个人待会。”
　　温芮没有理会他的逐客令，拿着点亮的灯台，踱步到他身边，把灯放在身后的桌子上，说:“汪先生，当
　　年林则徐老先生无畏强权、铁骨铮铮地实行了一场虎门硝烟，你爷爷又曾任职于北洋海军部，也算将门
　　之后，如今，你居然诱骗你妻子吸食鸦片，不觉得讽刺吗？”
　　汪定远手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低头避开温芮的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芮凑到他耳边，“你老婆身上鸦片的味，我第一天就闻到了，嘻嘻...”，笑得鬼魅。
　　“呵，”汪定远轻笑，端坐起来，说道：“温小姐，吸食鸦片可不是见光彩的事。我太太当初深受病痛
　　的折磨，她从医生那里得知鸦片可以镇定安神，就苦苦哀求我帮她寻些鸦片，我实在不忍看她日益消瘦
　　，精神萎靡，就帮她弄了些来，没想到她居然会染上毒瘾，一发不可收拾。”
　　温芮退到桌子旁，表示赞同，“抑郁症、鸦片、敞开的窗户、你太太的亲妹妹、桌子上的刀子，天时地
　　利人和，汪先生真是步得一手好局，堪称完美。只是，好可惜，你太心急了，鸦片来源无外乎海运走私
　　，刚好有人可以证明，你从他那里买入鸦片的时间，不是在一年前她发病时，而是你们搬到了峤县，她
　　开始和江晟暧昧不清之时。买取的份量从少到多，交易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她站得笔直，微仰起脸，“现在那个人就站在陈家人面前，陈先生又不是傻子，你觉得他还会相信你这
　　番措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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