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31

　　崔棉棉自从知道自己一家那天出事的日子是九一八之后就很不好，一度发烧到人事不知。其实从打重生回这里崔棉棉的神经一直都还算放松，所以当初的崔五儿病的死气沉沉的身子她也说缓过来就缓过来了，虽然那最初的两个月她一直没什么力气下地，但是状态一直不错，即使是睡在东北冬天的露天地，也没有再生什么病。这归结于两点：一是对自己身处的时代的无所谓，总觉得世道如此，听天由命。一个是觉得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所以心态好，身体自然慢慢的好起来。
　　但这一次病的来势汹汹，反反复复的半个月才退下去烧，老赵氏年纪大了，何况家里有佣人，凡事儿也用不到她老人家亲自做，另外，虽然打着收养的主意，但毕竟没什么血缘关系，认识的时间也短的很。在老赵氏看来，认个女孩儿既能未来照顾小儿子两口子，又因是女孩不会产生什么家产的纠纷，好好养着，大了不过是一幅嫁妆的事儿而已。她活下来就是他们给的恩德，若是今次因为生病折了，也是这孩子命不好，没什么可惜的。所以她只需要偶尔问问就可以。
　　小赵氏不同，她十七岁嫁给表哥秦开武，成亲十五年，没有一儿半女，丈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自己从小身体不好坐了病根，这事儿不怪她，可她心里还是觉得自己的毛病。丈夫是小时病歪歪，可自从来了他们家之后跟着爹一起在军营里摔打，身子一日比一日好，成亲后两人生活也和谐，偶尔看大夫，也没听说什么大毛病。所以这毛病大概还是她身上的。姑母兼婆母或许不知，但她自家知道自家事儿，她到了十七岁才第一次来葵水，而且还极不准，偶尔两三个月，有时候半年才一次，娘家娘带她也看了不少的大夫，没说出一二来，只说这样或许不利子嗣。果然，婚后这许多年，她连个闺女也生不出来。
　　这几年年纪越大，吃的不多动的多，可身体也和气吹的一样胖了起来，葵水更是一年也来不了一次了。
　　所以这次老赵氏说要把崔棉棉给她做养女，她是真的当成自己孩子上心着。因而崔棉棉一病半个月不退烧，小赵氏是吃不好睡不好，虽然肉没见得掉了几斤，但是黑眼圈眼见着重了起来，连脸色都开始发黄了。
　　可总算在半个月后，崔棉棉彻底的清醒了过来，小赵氏彻底松了口气，抱着崔棉棉瘦的厉害的小身子喜极而泣“五儿，你可算是好了……”
　　崔棉棉嗓子哑的厉害，但还是回答：“婶儿，我好了……”
　　这些日子，崔棉棉并不是真的烧到了人事不知，她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偶尔是有感觉的，但是身上累的很，嘴就像被黏住了一样，她觉得她用很大的力气在回答了，但是外面的人并不能听得见。她也知道这些天是小赵氏和小红两个在照顾自己，秦妈在厨房做的汤水没断了流的往自己嘴里灌，老赵氏也隔三差五的来问。但她就是睁不开眼睛，醒不过来。就好像有人压着自己一样，整个身体都是沉沉的。
　　她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做梦，一会是前世和爷爷在老房子的时候，爷爷抱着自己讲他小时候的事儿。一会又是她是崔五儿，很小就夭折了，夭折的孩子不能投胎，她就跟随着家人身边飘，看着崔爹和崔娘被胡子打死，她想扑过去给爹娘挡，但是身体总是穿过他们的，她只能看着崔爹崔娘慢慢咽气。看着大姐二姐带着三姐和四哥一路逃跑，吃尽了苦头。
　　一会她又是崔棉棉，重生的崔棉棉，跟着崔爹和崔娘提前逃离奉天，却又遇上了九一八，害死了爹娘，爹娘死不瞑目，变成了鬼，发现她皮囊里住着的灵魂，骂她是扫把星，骂她是妖孽占了他们孩子的身，她想说自己是他们的孩子，是四哥的孙女，可是她就像被定住了一样，拼命的喊“爹娘”他们也听不见。
　　一会她又梦到自己一个人流浪，到处都是枪炮的声音，到处都在打仗，她在残垣断壁里躲躲藏藏，一会说要找到姐姐，一会又要找哥哥，过了一会就喊爹和娘，但是周围除了炮火声就没有人的声音。她知道日本人快来了，就躲进了炕洞里，可还是被日本人抓出来，一个说要给她点了天灯，一个说要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血，拿她做实验，她挣扎也挣扎不开，她能听见刀具划开皮肉的声音，能听见金属和骨头撞击的声音，她好像看见自己的皮囊被扒了下来做成了人偶，血肉被拿来一片片的割下做火锅，她哭，她嚎叫，却发不出声音，原来连舌头都不见了，她只能看着自己花样去死。
　　可是另一边，大脑里又对自己说：你是做梦呢……睡醒了就好了！睡醒了就好了。
　　然后她耳边就响起小赵氏的声音，她说“好孩子，娘在呢！娘在呢……不怕啊！醒来了五儿，醒来了，五儿，魂来家了！~魂来家了~”
　　一会又是她说“五儿啊，别怕，等你醒了，我给你做娘好不好？！”
　　然后她就真的慢慢的能感知到外面的世界，能听见小红和小赵氏低声说话，也能感觉到他们在给自己一遍又一遍的擦身，偶尔还能感觉到眼前刺眼的光线。等她终于觉得光太亮，很晃眼的时候，她就真的睁开了眼睛。
　　醒来的那一刻，压在胸口的大石头好像瞬间就消失了，崔棉棉深呼一口气，没等说话就被抱了起来。脖子里有小赵氏的泪，温热温热的……
　　耳朵里是她说：“五儿，你可算是好了……”
　　于是她说：“婶儿，我好了……”
　　她其实有点不大能明白，为什么这个时代的人那么容易对一个人付出感情，就像她，明明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可是小赵氏还是愿意这么疼她，就好像真的是她的娘一样。
　　她做梦偶尔醒的时候也听见了，老赵氏要让她做小赵氏的养女，但是也说了，要是她挺不过来，那就算了，大不了再在亲戚家寻摸一个孩子，有血缘的，也许更亲也说不定。但是小赵氏还是无微不至的在照顾自己，并没有因这话就放松对自己的照顾。
　　虽然老赵氏说了自己挺不过来就算了，可是这些日子好东西也没有断了往这边送，否则她绝对没有这么快醒过来不说，也许真的就没了也说不定？！要知道，这个时代虽然不至于感冒就死个人，但是像自己这样一烧多少天的，基本也是不烧死，也烧傻了。可她现在除了头疼，有点晕，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变傻的趋势。
　　崔棉棉退烧后的第二天就开始下地了，这次生病，确实是让她亏了不少，甚至比之前重生过来的时候还不好受。但是她不想就这么下去了！不论是将来要去寻找亲人，还是为了当下照顾她累的瘦了一大圈的秦家婆媳两个，她都不能这样下去了。
　　日子是什么时候都要过下去的，人也往前看。她是个自私的人，也是个没有勇气寻死的人，既然活了，就要活得稍微好一点。
　　老赵氏正式把给小赵氏认养崔棉棉提上了议程，那天老赵氏把大病初愈的自己叫到身边，很郑重的提了收养的事情，老太太盯着崔棉棉的眼睛，不像是对一个五岁的小孩说话，倒像是和平辈的人在谈论生意，分析利弊，剖析现状，老太太承诺即使做了秦家养女，也不会不让她认自己的亲爹娘，还会帮她一路往北打听她的家人，如果找到了，也会让她们相聚，唯一的要求是，崔棉棉要改姓，跟他们家姓秦。
　　是的，崔棉棉病好以后就跟秦家人说了，她记得娘让姐姐们带着哥哥往北走了，因为在黑龙江她有一个姐夫，只知道姓张，其他不知。
　　老太太答应了，就势就也和她提了领养她的事情。她每一句都说的很温和，也很清晰，也说了即使她不愿意也没有关系，秦家会暂时照顾她，直到她找到家人。
　　但莫名的就给了崔棉棉一种压力，仿佛只要说不，她就是不识好歹一样。
　　她当然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这些条件不管怎么看，都是她占尽了便宜，那还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呢？至于改姓算是数典忘祖的事儿？别说这个年代的人给自己改名换姓是常事，就是后世，她记得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奶奶的墓碑上写的也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崔田氏之墓。
　　况且在这时代了？！无论如何，她一个女子，嫁了人照样改姓。没见老赵氏和小赵氏现在对外的称呼是什么吗？秦太太，秦夫人，秦赵氏，总之不是赵氏，而赵氏只是她为了分辨，在心里悄悄的称呼而已。
　　于是她就又多了一对父母，并且其中一个因为人在上海，现在恐怕还不知道他亲亲老娘和媳妇儿给自己添了个闺女。老太太真的很通情达理了，看她很纠结自己的称呼问题，就告诉她原生的爹娘还是爹娘，但叫小赵氏和她丈夫养父养母也不大好听，所以综合了一下，她就叫他们“爸妈”，这个称呼是这些年从外面进来的，虽然有些不顺耳，但是也比叫干爹干娘或者养爹养娘好听，他们家认了崔棉棉，是要当成真正的秦家孩子的，不希望在称呼上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对此崔棉棉没有什么不赞同的，说起来崔棉棉对爸妈的熟悉程度要比爹娘多得多了，毕竟前世叫了二十多年的称呼。
　　认养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老太太看崔棉棉恢复的差不多，拍板决定回奉天城，也准备正式办个仪式，把崔棉棉的名分定下来。甚至连名字也给想好了，老太太其实早知道崔棉棉叫什么，之前捡了她的时候就看了崔棉棉随身的银锁，大概其猜到那是她的名字，但是崔棉棉说她叫五儿，他们就顺着叫她五儿，也没提这事儿。
　　如今要做秦家人了，名字的事就不能这么随便了，哪怕秦五就显得太随便和难听了，而且她养父秦开武，她的五儿，发音上撞了父讳。
　　秦家这辈人叫单字名，她叫泽裔，也不合适。于是老太太顺着她大孙子的名字谐音，起了一个棉字。叫过她问怎么样的时候，崔棉棉只简单想了一下就同意了，因为棉这个字，她叫了三十年。
　　于是1931年11月4日，农历九月二十五，崔棉棉，哦，现在的秦棉，跟着秦家老太太一家返回奉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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