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31

　　崔棉棉并不知道老太太在和儿媳妇儿商量着收她做养女的事儿，毕竟在她看来，阶级在什么时候都是存在的。
　　收养，那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还想着怎么能让两个人收留自己做个小丫头，虽然她年纪小，可是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况且就算真的五岁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这短短的七八个月所见里有限的小孩儿，也都是非常懂事能干，从来不会添乱的，像他们家这么惯孩子的难民估计也就老崔家独一份了！除了大妮三个姐姐碍于年纪开始和崔爹崔娘一样什么活都做，她和四娃根本就是被护的跟少爷小姐似得。哪有五岁的孩子还不跟着爹娘干活呢？就算别的不能，烧火做饭也该做了。他们家确是爹娘带着大姐二姐出去干活，留了三姐在家里忙活还得照顾他们两小只。
　　这半年多的民国逃难生活，她已经知道了，没有身份和地位，人命依然低贱不如草芥，何况她一个孤女。虽然这个时代新旧思想在激烈的碰撞，讲求人人平等的生活，可是任何世道都是有上等人就有下等人，虽然不让签什么死契了，也很少真的有主子无缘无故就打死人，但是还是有很多人会使唤佣人，这些佣人，大多也是跟了主家一辈子。虽然干的伺候人的活，但有时也比外面挣扎求存的普通老百姓过的轻松。能够被大户人家收做下人，只要不是遇见那为富不仁的，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
　　这时候别和崔棉棉说什么志气和骨气了，能活着就很不错了！又不是做汉奸卖国贼，只不过是给大户人家当个下人，就当她是后世的服务员好了，又不会少块肉。况且她还想留着一条命好好活着去找姐姐们和哥哥。如若不能这样，就她这个小身板，出去是讨饭还是流浪？要是被人卖进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她就不用活了！或者在外面流浪的时候遇见个野狗，随便什么都够她受了。像之前她自己在山上，其实就很危险，哪怕身体里住了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但身体毕竟是孩子的，遇见蛇虫鼠蚁咬一口，一个细菌感染就要命了，还有这个时代山上到处可见的野兽，都不用狼和老虎，遇见狗熊给她一巴掌，她就死的不能再透！
　　这么一说就远了，她之前能在山上活下来，除了运气好，一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日本人追着他们几十户人家在山上跑，又是开枪又是打杀的，惊走了附近的野兽。
　　所以她是不敢再一个人在外面乱跑的，何况外面的危险不仅仅是来源于这个社会的乱套和大自然界对于一个孤身小孩的威胁，更多的是还有日本人在遍地走！据她所剩不多的近代史知识来看，虽然在七七事变之前，日本人似乎是还没有明目张胆的在外面大事杀戮，但是通过这次的事情，她是不会再这么可笑的相信历史书了。这世上人性的黑暗，战争的残酷，有太多是书里记载不下的，但她已经通过残酷的现实真正的体会过了，简直刻骨铭心。
　　当初她知道自己重生在自己的姑奶奶身上，身处在一个全世界都在打仗的时代，而她更是生活在战场漩涡地带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明白了等待她和家人的，恐怕除了苟且偷生的活，就只有死路一条。
　　要么是莫名其妙的死，要么是奋起反抗的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她能怎么样呢？逃？往哪里逃？学过近代史，只要还没有全都就饭吃了，总该知道这个时代几乎全世界都在打仗，中国的战火更是绵延了整个河山，往南还是往北？战争是他们早晚要遭遇的劫难。在世界的另一端，没有打仗的地方不是没有，可是他们去不了，无论是流浪还是偷渡，那是他们这样的贫民都到不了的地方。所以在最初的焦躁后，她慢慢的平静下来了，能怎么样呢？又无处可逃。
　　而且爷爷说过，他们一家虽然后面失散了，可是大多都活了下来，太爷爷太奶奶后来在辽宁遇到了意外没了并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土匪。
　　所以在安东，她的焦躁不仅仅是因为她知道当时是1931年，而她身处战争的中心。因为当时的她一直以为，因着当时的不抵抗政策，其实在奉天这个地方，除了北大营的部分兵，起码在奉天附近，百姓的伤亡几乎为零。她真的没想到，在那几乎为零的数字里，他们会不是那个零……
　　所以，先知是个屁？！
　　她蹿说着爹娘他们急慌慌的想要离开奉天，是为了家人离散的命运，逃离崔爹和崔娘被土匪截杀的命运。可结果呢？结果反而因为提前离开了安东，让爹娘提前死在了日本人的枪口下……
　　明明她原本是想着救他们的……
　　她对真的没有想到1931年的奉天城外除了北大营的士兵还有其他人成了这场可笑的战争的炮灰，她对奉天省的这个地方的抵触，只是因为爷爷对她说过，1931年末，九一八事变刚刚结束，奉天省之外的东北三省都陷入了战争的漩涡，即使奉天也还没有平静下来，整个奉天什么牛鬼蛇神的都冒了出来，二姑奶奶的相貌在一年的将养下来越发的出挑，哪怕只是清秀的大姑奶奶，也因为自身那一股韧劲出落的让人眼前一亮。这个年代，哪怕没有战争，你也总不能奢望所有人都是善良的。当时存活的三个姑奶奶，最小的当时也十一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种年代，别说丑无盐，就是小清秀也可能会是罪过。十五六岁的姑娘，长相又不赖，身份又平凡，在外出务工的时候，很容易被人盯上，
　　当年就是遇见了土匪盯上了年轻貌美的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在他们离开辽宁的路上遭遇了胡子，太爷爷太奶奶因为要保护三个姑奶奶逃跑被打死，四个孩子一瞬间变成了孤儿，仓皇出逃，顾不得吉林和黑龙江还在战火中挣扎，为了仅存的希望，大姑奶奶只能带着弟妹一路北下。
　　当时爷爷被父母的惨死吓到失语，后来又一路颠簸，病的越发严重，一直到吉林了都没有好，一度因为无钱医病在死亡线上挣扎，这又直接导致了自己二姐为了救他自卖自身，换钱给他治病。一家姐妹，就此失散了。
　　所以崔棉棉想，如果不是在这里，爷爷不会变成孤儿，姑奶奶们不会流离失所。因此她才着急的想要离开，她想要避开家人失散的命运，结果反而促使家人更快的散落……
　　所以，她是罪人！
　　可笑她之前一直以为，逃离奉天，哪怕在沦陷区，只要消消停停的，谨小慎微的，她可以和家人是可以苟且偷生的活的……
　　但是现实给了她无比响亮的一个巴掌。他们提前走了，爹娘提前死了，大妮二妮依然带着三妮和四娃开始流浪，或许不久之后就会失散……
　　只有她，该死而没死的人，活了下来，哪怕只是在人家做个小丫头，恐怕都会比姐姐们活的轻松些。
　　可是她不敢自己走，除了后来爷爷他们落脚的地方，这一路她们走了多久？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他们，不知道找到之后会不会又发生什么在她已知范围之外的事情？她不希望自己产生的是这样的蝴蝶效应。
　　战乱年代的悲欢离合太多，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后来的爷爷过得清贫，但是平安。大姑奶奶少时虽然吃了苦，但后来的大姑爷爷待她极好，两儿三女也各个出息，哪怕经历了早期的那些动乱，晚年其实也还算享福。只有随婆家南迁和不知所踪的二姑奶奶和三姑奶奶，最后不知如何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她一个小姑娘，流浪在外面的结果实在是十死无生，就算没有野兽，没有土匪，没有疾病和饥饿，在沦陷区里，她会不会遇见日本人？哪怕是把历史都忘在了犄角旮旯，作为东北人，作为一个在731遗址所在地不到七站地的市区上了四年大学的人，她可是知道，最一开始的时候，日本人并没有那么毫不掩饰的猖狂，他们隐秘的挑选的实验对象大多都是流浪者、无家可归的人和贫民，是即使失踪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和寻找的人。那么作为流浪者一员的她，会不会遇到这样物色实验对象的日本人呢？会不会抓她去拆吧拆吧大卸八块研究中国小孩和日本小孩有什么构造上的不同？！
　　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使经历过死亡的她，也还是想活着啊！
　　这有错吗？
　　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崔棉棉的内心是挣扎的。一面是对自己害死了崔爹和崔娘的愧疚！想以死谢罪，一面又是对活下去的渴望，迫切的想要活着，然后成长，去寻找兄姐。
　　在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东想西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容有多么的吓人。
　　所以当年轻的妇人端着粥进来想给她未来的女儿喂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姑娘小小的一团在被子里，整张脸上全是泪水，眼神空洞的望着头顶，嘴唇被咬的渗出了血丝都不自觉。
　　“哎呀！这是怎么了？快！快松开……哎呀！”女人连忙放下饭碗，伸出手去掰崔棉棉的嘴。
　　“好孩子，快松嘴，快松开！这是怎么了？啊？告诉婶儿，别怕啊！别怕！快松开！别咬坏了自己！！！”看着孩子一动不动，就像魇着了似的，嘴咬的死紧怎么也掰不开，女人只好硬把崔棉棉抱起来放在怀里拍，一边拍一边唤“好孩子没事了，没事了，婶在啊！婶在！好孩子，魂来家了~魂来家了~~~五儿魂来家了……”
　　女人的嗓门其实有点大，声音也一点都不好听，一嘴的大碴子味其实听起来也不如崔娘温柔，但不难听出话语里的关心和爱护。这么轻轻的被拍着，唤着，崔棉棉还是渐渐醒过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的满脸是泪，手和脚都紧张的绷着，绷直的脚和握紧的拳头甚至有些抽筋，嘴唇上也传来痛感，她抿了抿嘴，血腥味呛得她有点恶心，可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在女人的怀里蹭了蹭，崔棉棉忍不住伸出手回抱了这个给予她片刻温暖的人。
　　就一下，一下……
　　她这样贪恋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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