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31

　　房间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崔棉棉躺在病床上，伸出骨瘦嶙峋的手，一边握着睡在身边的女儿小小的手，一边抬眼看着坐在床前的人，扯开嘴角“姐，别伤心，我觉得这就很好了……只是以后要辛苦你！”
　　年轻的女人眉眼之间全是哀伤“棉棉，你走了，我和小小怎么办？小小那么小，没有爸爸又没有妈妈该多可怜……”崔棉棉看着自己握着的小女儿，小孩子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忧伤，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可是嘴角已经带上了笑，她好像梦到了好的事情，小小的一只，软绵绵的，卷曲在自己身边睡的正香。艰难的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小小，她还小啊……”然后抓住了姐姐的手“宁宁，我走以后，别再提起我，小小很快会忘记的，她记忆里只会有你这一个妈……”
　　崔宁宁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紧紧握住这个和她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妹妹的手，这张原本和她几乎一样的容颜，在半年的时间里迅速的枯萎下去，如今再看起来，已经完全和自己不相像了。
　　小小不过两个月没见就认不出了，刚来到医院的时候，甚至挣扎着不肯接近，直到哭累了，睡过去才能好好的在她身边待着。
　　她觉得自己的泪水好像不受控制一样的拼命落下来，这是除了那个孩子以外，唯一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了！
　　崔宁宁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已经没有办法负重这种生离死别。
　　“你们都走了，爸妈走了，如今你也要离开我的……我一个人，一个人该多孤单？我要是照顾不好小小怎么办？你不担心吗？要是洪家来要小小我护不住怎么办？棉棉……”
　　崔棉棉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迟钝了，她想了很久，才又轻声说道“洪家啊！不会的，他们要是要小小，怎么会让我带走呢？……我带走了，正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啊……宁宁……姐……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不放心走……我也知道，你从来是家里最坚强的那个人……”
　　崔棉棉把手放下来，拍了拍身边的女儿才又轻声道“姐，把小小抱出去吧……我太丑了，别让她醒了看到这样的我……”
　　崔宁宁抿着唇不动，泪水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却又不敢大声哭出声来“崔棉棉，你总是这样，你都要死了！你要死了……还在想这些……这些……”
　　“这是实话啊！从出生到现在，我给小小的陪伴没有你多，对她没有你温柔……我除了给她严厉和物质以外……我可能只是占了一个母亲的名头而已……我从来不是一个称职的妈，何必临死还要吓到她呢？……她才三岁，也许……很快会忘记我……”崔棉棉抬眼看着自己的姐姐道。
　　“姐，带孩子走吧……我已经委托了律师，这半年下来我这些年存的钱折腾的也没剩下什么了……我这病已经这样，医生也说了不过是靠日子……我真的不想痛苦的活着，我不要再花钱买罪受了……我那个小房子，我知道你不在乎，所以留给小小，等她大了，你就让她自己处理吧……我这些年给自己保过的保险大概会有一笔赔偿，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够小小很好的花到上大学了……你别怪我让你白当保姆照顾孩子就好……”
　　“你说什么呢？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说这些？我会和你计较这些吗？！”崔宁宁顾不得哭，轻声斥道“我是舍不得你！我是害怕你走啊！你不知道么……你……”
　　崔宁宁看着定定看着自己的妹妹，再也说不下去。
　　“姐，别伤心，说不定我只是换个地方去活着而已……也许会活的比这辈子值得呢……”崔棉棉柔声说着。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看似轻松的语气花费了自己多大的精力。胸腔里传来心脏扑通扑嗵的跳动声，她觉得自己如果再不让崔宁宁抱走孩子，恐怕就要坚持不住了……她不希望自己走的时候吓到孩子，虽然，她的确不是个好妈妈……
　　想一想，这一辈子的三十年还真是失败啊……
　　亲情？十二岁之前，崔棉棉是留守儿童，数年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双胞胎不好带，父母当时带走了因为出生就比自己弱的姐姐，而“壮了很多”的崔棉棉从八个月开始就和爷爷一起生活。
　　十二岁的时候，爷爷心脏病发，生命快速流逝着，再也没办法照顾她，父母才带着崔宁宁回乡定居。而在那缺失了父母的十二年里，崔棉棉和父母一起的时间只有过年时那屈指可数的几天，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她都没有父母的意识。直到八岁，她还跟在堂哥的屁股后面叫自己爸妈叔婶……
　　所以，虽然那些年父母从没有亏待自己，在外务工的那些年大部分的工资都汇给了自己花用，甚至在回家后对自己的宠爱超过了双胞胎姐姐，但大概是关于家的那份缺失，崔棉棉是从来没有在心底多么亲近父母的。
　　在十二岁之前，崔棉棉亲近的人只有爷爷，十三岁那年爷爷去世，崔棉棉一度认为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
　　哪怕是作为双胞胎的崔宁宁，也是在十七岁那年崔棉棉考上了大学，而崔宁宁却因为先天不足而经常误课后重读了第三次初三的时候决定辍学，出去打工并把读书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崔棉棉开始，才让崔棉棉觉得作为血脉相连的姐妹亲近起来。
　　所以崔棉棉想，大概骨子里，自己就是一个凉薄的人，所有的自己对别人的好，都是从别人的先行付出开始……
　　这种情况持续到崔棉棉工作以后也并没有什么改变。
　　同龄人读书的时候她读书，同龄人恋爱的时候她还在读书，同龄人工作了她也在工作，同龄人和同事出去联谊，出去享受青春的时候她还在工作。放假的时候会偶尔回家，但不知道如何跟父母交流，等假期结束了就回去上班。
　　后来崔宁宁谈了恋爱，对方除了一张脸一无所有，崔宁宁不顾家里反对结了婚。
　　那时候妈妈也会说一母同胎，为什么一个为了爱情要死要活，一个却没开窍似的？
　　再后来崔宁宁因为怀孕的时候发现丈夫出轨流产从此再也不能生育，爸妈去讨说法被打伤，一个心脏病发不久离世，一个中风后遗症躺在床上三年。
　　崔宁宁一纸诉状把男方全家告上了法庭，拿到了男方全部的家当离了婚。
　　那年，崔宁宁和崔棉棉二十三岁。
　　在重病母亲的念叨三年之后，崔棉棉在二十六岁生日之后火速相亲嫁给了一个高中校友，那是个之前和自己从没什么交集的理科男。也是后来发现的的重男轻女妈宝男。
　　婚后第二年，崔棉棉在给瘫痪四年的母亲办完后事的第三个月生下了女儿小小……又在出了月子的第二个月带着孩子离婚……
　　结婚不到两年，崔棉棉既没有恋爱的甜蜜，也没有新婚的幸福，更没来得及感受为人母的喜悦。当然，因为生了女儿而被婆婆嫌弃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愤怒。可是决定离婚的时候，她也并没有被扫地出门或者辜负的不平……
　　所以爱情？那是什么？
　　女儿百天以后，崔棉棉产假结束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工作生活，小小就扔给开了一家小小服装店的崔宁宁带，早上孩子没睡醒就离开，晚上孩子睡着了才回来。女儿的第一句话不是自己教的，女儿的第一声妈也不是对自己说的。相较于一把屎一把尿照顾着小小长大，崔棉棉会做的，也唯一能做的就是赚钱，赚自己能力范围以内最大的钱……
　　不到三年的时间，她从除了工作以外一无所有的单亲妈妈，攒下了一栋价值50万的，在自己所在的十八线小城市全款付清的小公寓，以及除去孩子奶粉尿布早教费之外的，工资卡余额三十万。
　　也许在别人眼里这点钱不够一趟港澳游，但那已经是大多普通市民同样规规矩矩工作所不能及的极限……
　　同时，崔棉棉的健康也告了急……
　　半年的时间，三十岁的人生被迅速透支下去……崔棉棉终于得了一个全家人都没得过的病……
　　胃癌，晚期……
　　这时候崔棉棉不得不庆幸，大概是生命里为数不多的亲人大多死于各种疾病，或者是出于自己也不清楚的关于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的担忧，从工作开始，她就用自己当时来看大部分的工资余额给自己购买了大额的长期重大疾病险和意外保险。
　　如果自己死了，因为之前还没来得及在治病过程中进行报销。死后，作为自己保险第一受益人小小和第二受益人的崔宁宁会得到一笔金额在二百万左右的遗产。
　　她相信，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崔宁宁应该能靠着这笔钱把小小照顾的很好。而她，也可以不必那么痛苦的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和化疗，在病痛里苦熬着看自己花光了所有积蓄死去……
　　脑袋里想了那么多，然而现实不过就是崔棉棉说完话的一瞬间而已。
　　崔宁宁大概终于意识到了妹妹的坚持，终于抱起睡着的孩子，依依不舍的叮嘱“我带小小先回家，一会让魏姐帮忙照顾一下，我就来陪你……”
　　“好，我等你来，姐……”
　　崔棉棉微笑，看着崔宁宁依依不舍的离开。
　　“抱歉，我累了……宁宁……不能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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