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帝台欢

　　曹操被拒绝得很干脆，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地方惹小殿下不高兴了，纳闷地在前面走着。刘协亦步亦趋地跟在曹操身后，心思早飘到九霄云外去。如提线木偶般地跟着曹操，两眼一直专心地注视着满是杂草的地上，连余光都不肯施舍给曹操，路上一言不发。

　　刘协想起曹操口中的崔氏，他对崔氏是有印象的，但令他有印象的不是崔烈，而是后来的当代名士崔琰。出于对曹植诗集的喜爱，他将曹植的背景了解了一下。曹植的妻子就是崔琰兄长的女儿，曹家跟崔家算得上是亲家。按理说，崔琰是应该帮曹植的，可他却一心一意地规劝曹操立长不立贤。

　　汉朝的各方世族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家，他不知道这个崔烈是不是跟崔琰同族。

　　夜里风凉，刘协蜷紧了衣裳，见跟曹操有了一段小小的距离，连忙快步追上。脚底的木屐穿着硌人，而他又不怎么习惯这种鞋，走得一瘸一拐，中途又被几根乱颤的杂草绊住了脚。刘协脚下一滞，身体失去重心，向前一倾，与草来了个全面接触，身上被扎得细细痒痒的。刘协挣扎着从草地上起来，将缠在脚踝间的杂草几下除掉，才发现腿间隐隐传来痛意，几丝红色在布料上蔓延开来，绘出斑驳的痕迹，像条细细的小虫子爬过。

　　刘协瞧了瞧伤口的地方，头一次怀疑人生，是他运气太衰还是身子骨太弱，怎么摔了一跤就出血了？

　　走在前面的曹操意识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于是向后退了几步。转头看见刘协低着头查看脚下伤势，略微一沉吟，走到刘协面前。在刘协疑惑的目光中半蹲下来，与刘协平视。曹操身上那股幼时劣性的飞鹰走狗之气还没去干尽，在京城历练的这些年身上偏又多了几分沧桑气，一时间不伦不类，望着人的时候你完全不清楚他是在高兴还是在不高兴，又或是轻狂中夹着意气。

　　曹操低下头去，并未看向刘协，小心翼翼地将刘协腿上的亵衣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块被鲜血染红的光洁肌肤。触碰到空气的那刻，寒冷顺着脚尖一路传到身体上。被曹操触碰的地方引起小小的瘙痒，刺激着刘协的精神。

　　“殿下，过了今天，洛阳的天就再也不是洛阳的天了。”许是出于心疼，曹操似乎欲言又止，来了一句令刘协完全摸不清的话。

　　这次曹操语气不像之前杂着玩笑打趣的意思，是一种刘协从未见过的严肃。

　　刘协忍住疼痛和一脚踹开他的想法，一边琢磨着曹操话中的意思，一边看着曹操熟练地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料，替他将伤口包扎好。

　　他费力地理解着曹操话中之意，难不成洛阳还能变天？真把你自己当天气预报啊！

　　曹操的动作很轻柔，并没有刘协想象中的那种三大五粗的汉子般粗糙，在刘协的高度配合下，很快就包扎好了。曹操起身目光悠悠抬向远方，眼里映出远方的萧条之景。

　　一双布满茧子的双手忽然出现在刘协面前，刘协抬头看了一眼曹操，发现他这时也在看自己。那动作不言而喻。刘协犹豫了会儿，伸出右手搭在曹操的掌心。那双手像是饱经风霜，很难令人想象曹操这些年经历的是什么，手起了一层厚茧，很是硌人。掌心的温度顺着肌肤传到刘协的手上，生了几分寒夜的风也吹不走暖意。刘协借力从地上站起，脚下的伤口被这动作刺激得又痛起来，吃痛出声。

　　“还是臣背殿下走吧。”曹操看着那双眸子，轻笑出声。胸中被何进搞得乌烟瘴气的心情豁然开朗，守得云开见月明般，整个心都跟着飞扬起来。

　　说着，曹操背起刘协。刘协靠在曹操肩头，像是默认了曹操的行径，这次没有发出多少异议。

　　刘协很轻，瘦骨嶙峋的，像根羽毛。本该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在深宫中的勾心斗角泡成幻影，所有的少年意气也都在如何生存中用尽。不用刘协说，曹操也能想到可以在宫中活下的皇子，有哪一个是简单的？当年刘宏的几个儿子全都不明原因地死去，除了皇后那一家孩子长得还算安稳，就还只剩下刘协了。想刘辩的帝位做得安稳，何皇后怎么可能会放过刘协。若只是单凭董太后的庇护，刘协怎么也不可能在深宫中活这么长时间。

　　不过思来，如今皇后已经要尊称一声太后了。

　　背上多了份重量，并没有影响曹操的走路速度，常年习武的骨骼承受刘协那一份重量根本不成问题。刘协两只不安分的手盘上曹操的脖颈。

　　没走多少路，曹操就觉得肩头一沉，发现刘协点在他的肩头，似乎是已经困得睡过去了。心情大好，一路小声地哼着歌走去。

　　刘协睡得很安心，这次没梦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女子。他昏昏沉沉醒来时，已经到了崔家。远远就看见亮着几点灯火，在夜间显得分外明亮，现已是五更天。天上的圆月已经渐渐隐去身姿，留下那么微弱透明的影子。刘协揉了揉双眸，远远就看见一位少年。

　　那少年身着衮服，虽然被尘土遮盖的光彩不在，可绣着龙还是栩栩如生，连尘灰也掩盖不了那一针绣龙点睛。少年发丝凌乱，十五六岁的模样。

　　当今天子？刘协看那一身装扮，瞬间清醒。

　　“阿弟，阿弟。”那少年见到他似乎很激动，连忙向他招手，生怕他看不到的样子。

　　刘协第一眼见到那少年其实并没有多少好感，从骨子里都透出一股反感，却没做的太明，冲那少年一笑回应过去。但他这一声却让他迅速找清了现在形势。如若他猜的不错，这里应该就是北邙山。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冲少年他那身行头，肯定就是天子，看这年岁，估计不会是刘宏了。那么也就是说他是刘辩，喊他阿弟，那么自己的身份应该就是献帝了。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难怪曹操跟他说洛阳要变天，原来不是天气的问题，估摸着是他自己穿来时是赶上了政变。

　　曹操见到了目的地，刘协松开环着曹操的两手下来。

　　曹操对见到天子似乎并不怎么吃惊，一副有所预料的样子。对天子旁边两个人作揖示意一下，看了看身旁的刘协：“闵大人，崔大人，这位乃是灵帝中子，陈留王殿下。”

　　刘协乖巧地站在曹操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人。

　　“如今汉室罹难，我等老臣却无能为力，实在惭愧啊。”崔烈一长吁短叹，瞬间勾起另外二人的愤青，一个个面容哀伤起来。说得原本见到刘协很高兴的刘辩也忍不住忧郁开来。

　　只剩下一个刘协不明所以，干脆就在一旁欣赏起几个人的姿态，正以为接下来这几个人要继续忧愤时局，感慨世事不易，发表一下自己壮志难酬的意愿时，一声铁骑没允许他们在这里继续抒情。

　　风声骤然急促，连地上的尘土也飘扬起来，周遭荒草也仿佛感受到空气中的躁动，随风声剧烈抖动起来，似是屈服于这疾风下，弯下了半个腰。

　　几嘶马鸣划过破晓，扬的尘灰纷纷落下，原本只有五人的崔家门外瞬间多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清清冷冷地场面因多了一队人，安静的夜喧闹了几分。

　　来者神色各异，带头的是位面容粗犷的男子，来的人也不乏一些鲜衣怒马的贵公子。看这些人神色匆匆，也不像是一个队的，刘协心下已经了然几分。来者见到刘辩后，一个个都下马来，整齐地朝地上一跪。

　　带头者一拂袖，做了个标准的礼节：“臣等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一出口带着浓重的西凉嗓音，似因常年被西风浸染着，细听之下，竟有几分沙哑和萧索。

　　刘协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人的表情，自他说后，其他人闭口不言。有些人面上不满，却终究一字未开，有些人则从头至尾都没有情绪起伏。

　　刘辩听到后，往崔烈身后缩了缩，恨不得将身子整个躲藏在后面，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一时间气氛尴尬，刘协见总不能让这些人一直跪着，就定了定心，想着自己不能越俎代庖一下，安稳一下场面。虽然他看不惯刘辩，但大家都姓刘嘛，总不能让个外姓的人欺负了去。于是他做了个起来的手势，下边一群跪着的人都缓缓起身，刘协打好了一篇腹稿说辞，正欲开口讲几句突出一下天子的存在感时，却听到崔烈比他还先发话。

　　“既然陛下无恙，董州牧便可以却兵，择日即可回并州。”

　　一旁还没说话的刘协有些无语，这人脑子坏了吗？人都来了还想赶人家走，要是这位董州牧能被你的一言两语可以劝回去，他刘协今日就改姓。想给自己日后找不快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啊。

　　有些眼力劲地意识到现在什么形势，立刻选择跟崔烈划清关系，转投阵营。比方说刘协觉得曹操就是属于这类的。

　　“崔大人这话就有些不对了，府君这才刚入京，心中惦念着陛下的安危，连休息都顾不上就着急去寻。如今陛下身侧奸臣未清，尚有小人搬弄是非，宦官为祸。如今汉室蒙难，府君若现在回去岂不是要被天下大骂，说并州牧乃是不忠不孝之人。更何况，主公来时还曾上表，这要是回去，岂非还得担起一个忤逆皇意的罪名？”董卓身后距离最近的一人摇着羽扇，翩翩说道。端的是一副君子模样，眉眼间却透出几分狠辣，偏偏掩饰几分俨然成了温润如玉，言语中意有所指般斜睨一眼崔烈。

　　哪怕刘协觉得他通篇都在胡说，可配上他身上那种气质偏让人觉得说得好像很在理。

　　不得不说气质是看一个人的第一感觉，刘协扫了一下场子，发现这边气质最出众的就是两位。一位就是那位入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还摇一把羽扇的人，但在场人都不敢把他当神经病看，另一位则是位青衣公子。一身锦袍穿得让人并未觉得有多奢侈，反而有几分清逸脱尘的意味。眼角恰到好处地弯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让人如沐春风，近者当不自觉对此人产生好感，可眼底却又藏着几分淡不可察疏离，拒人千里。倘若是真笑起来，应当是极好看的。

　　“既然董州牧奉诏入京，又是来保驾的，何罪之有？”刘协收回目光，看着董卓，忽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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