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彩虹（一）
　　“……若如你说真不曾有一晚的恩怨，又为何自解你这双层的衣衫。脸颊的红枫吐真言，因缘就在那龙田山……”
　　应该说是一种略带沙哑的声音，是平静温柔，动听的声音。伊兵卫坐在窗沿，头靠在柱子上，眺望着夜空正在发呆的他不由的自语道：“还真不错呢。”就在他腿边，就像陪在他身边似的，纱爱正把五彩纸粘贴起来，做着一个杂物盒，“是什么不错呀？”她抬头望向伊兵卫。当她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眼睛总是格外水灵有神。
　　“那首歌啊，这不，挺不错的声音嘛。”
　　“真是挺好听的声音呢。是脇田大人吗？”
　　“应该是吧。”伊兵卫静静地点头，“他从小就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能高人一等的男人，就连那么低俗的曲子都能唱成这样，恐怕连蜂谷那家伙也只好甘拜下风、低调行事了。”
　　“好像能看到他苦涩的样子呢。”纱爱说着呵呵笑了起来。“……不过，今晚大家好像都很老实呢，不止蜂谷大人，连村野大人还有石冈大人也都没出声呢。”
　　“今晚是庆祝脇田归国的酒宴，大家都在跟他客气吧。“
　　伊兵卫这么说着，脑子里却在想，这宴会的状态就好像是暗示着鸟羽藩不久的将来也说不定呢。……脇田宗之助，是就在前几天从大江户回来的。他的父亲名叫宗左卫门，到六年前去世为止一直担任鸟羽藩藩主稻垣家族的国家老【注1：国家老】，宗之助是他的独生子，从小便拥有非同凡响的聪明才智。他十六岁时跟随藩主对马太守照央去了江户，专门学习法制，但这次他二十五岁，因为要就任国家老便回国了。今晚是为了欢迎他回国，旧友们十人聚集一起办了这场庆祝酒宴。大家都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份也都是有长老资格家族的出身，其中五人是担任该算是顾问官的年寄役【注2：年寄役】，或者是即将继承此类职位的青年。……樫村伊兵卫是首席年寄役，也是宗之助最要好的旧友，是这场宴席的主办人，但因为被宗之助灌了一些酒，他稍微有些醉酒了，便躲在这里稍作休息。
　　“这是什么香味？”伊兵卫忽然转向中庭，“……不知是什么花香？”
　　“是梅花吧，”纱爱说着，站了过来，“……啊，是丁香嘛。”
　　靠在窗边望去，早春暖和的夜气迎面扑来，那里面同时还一起传来丁香，浓烈呛人的花香味道。隔着一丛灌木，后院包厢里灯火辉煌，不时传来热闹的欢笑声。这些在这个季节都很常见，此时，夜空中飘着几片淡云，十六夜的朦胧阴月在空中徘徊。
　　“小心，别动。”纱英从自己头上取下头梳，仔细地用纸擦拭干净后，在伊兵卫的鬓发上轻轻地梳理起来，“……二十号的庆祝会还会去府上的，昨天夫人特意发来了邀请。”
　　“二十号又有什么？”
　　“哎呀，您怎么忘了呀。”纱爱歪着头快要笑出来了，“……这不是您的生日嘛，去年也受到邀请，我和母亲一起去的府上。”
　　他们正说着，走廊对面响起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这边是店里家人的房间，”紧接着这女侍阻止的说话声，“走开走开，从那边看到他的身影了。”这是宗之助响亮的声音。纱爱急忙将头梳插回自己的头发，准备清理散乱一地的杂物，但比她更快，宗之助重重地踩着地板走了过来。……来到打开着的拉门前，他站住了，虽然那醉酒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有一张端正的面孔，他看看伊兵卫，又看向纱爱。他个子高大，身材魁梧，浓眉，双唇紧闭成一条缝的嘴巴十分显眼，他有着超群出众的风采。当他把视线转移到纱爱身上，瞬间他的眼中发出强烈的闪光。
　　“哦噢，”他张大嘴巴，毫无顾忌地盯着纱爱赞美道：“……挺美的。”
　　“中途离座，对不起，”伊兵卫说着站起身来，“……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
　　“这有什么，不过，好点了吗？”
　　“看样子应该没问题了。”
　　“是吗，”说着，宗之助露出微笑，他突然退身闪开，说：“那就到院子里去。”伊兵卫看着对方的眼睛，宗之助解开袴裙的腰带，一下子脱得只剩下了一条兜裆布。
　　“来一场久违的战斗吧。”
　　“你想干什么？”
　　“相扑啊，”宗之助用挑衅的眼光望向这边，“喝酒是我赢了，但力量上，说不定我还会输，那时候怎么都没能赢过你，好了，来吧。”
　　“都喝醉了，会受伤的，这个就放到下次吧。”
　　“我都已经脱成这样了，你想让我蒙羞吗？”

　　彩虹（二）
　　伊兵卫在心中感觉到这突然的挑战并不简单。见他把手伸向袴裙的腰带，纱爱想过来阻止，但“别拦我”，伊兵卫一个眼神，他迅速脱下衣服走向院子。
　　宗之助的皮肤较白，但他强壮结实，有一副出色的体格，伊兵卫虽然有些精瘦，但他皮肤略黑，有一身发达的肌肉，两人都是正处于所谓年轻力壮的巅峰时期。……伊兵卫好像要射穿对手那样盯着对方，“体格不错，”他低声说着，大步跳下院子。……中庭里有一片草坪，两人来到那里搭上手，纱爱靠在屋檐下走廊的柱子上，她屏住呼吸观望。胜负很快就有了结果，在身体与身体之间碰撞的响亮声音响过两三次后，当两人绕圈对换位置时，宗之助巧妙地用脚绊了对方一下，一下子他就将伊兵卫大摔了一跤。但是，就在伊兵卫摔倒的瞬间，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突然骑到了伊兵卫的身上，“作假，伊兵卫，”他咬紧牙关叫喊。
　　“你是故意输给我的，没尽全力吧！”
　　“别胡说！”
　　“不，输得不自然，刚才那脚的力道太轻了，你当我眼瞎吗？”
　　“别胡闹了，脇田，有人在看着呢。”
　　“说！真的？假的？”宗之助的双手卡住伊兵卫的喉咙，“……对你的长刀发誓，说实话，回答我！”
　　“输了，是我输了。”
　　“你确定没作假是吧。”宗之助大声叫道，但与此同时，他变了一张脸站起身来。那脸上的表情就像擦去了似的，刚刚之前他固执、激动的表情完全消失了，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又恢复了他那一副稳重、威严的表情。……靠着走廊边缘的柱子，将这一幕屏住呼吸从头到尾看着的纱爱，这时瘫倒下来，在那里跪坐下来。
　　那晚发生的事情，在回到家之后，伊兵卫从各个角度重新回想了一遍。宗之助从小就是一个不肯认输的少年，无论是脑力方面，还是体力方面，都必须他自己一个人超过其他任何人，不然就不会善罢甘休。而且实际上他也的确拥有相匹配的才华，不过只有在对待伊兵卫时，他没有带上如此强烈的自尊心，两人总是在一起切磋琢磨，互相勉励，——等我们继承了家督，一定要在鸟羽藩施行行之有效、灵活的政治，等等，两人在一起憧憬着施展远大抱负的那一天。
　　——但是这一次，他不同了。伊兵卫从各个方面考虑，得出结论，过分逼迫，给自己灌酒，相扑时对胜负的异常执著，都不是以前的他会有的表现。——他这是想要凌驾在伊兵卫我之上，突如其来的相扑挑战，动机也许是因为纱爱，看见纱爱和自己两人相处一起，年轻的血液也许让他产生了无法不做点什么的念头。但是对胜负如此执著，应该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尽管不清楚这真正的理由，但他想要凌驾于自己之上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反复思考之后，伊兵卫能够确定的也只有这一点。
　　第二天一早，应该是在九点之前的时候，宗之助就来访了。进屋后他直接先到母亲的房间去，在那里他非常活泼地说了一会儿话，不久，“啊，院子里的梅树长大了不少呢。”他这么说着，来到伊兵卫的起居室。
　　“有件事要请你帮忙，”他坐下后马上就这么说了出来。“……我打算从明天开始检查领地治理的所有记录，纳户【注3：纳户】，金谷【注4：金谷】，作事【注5：作事】，港口，让各奉行所【注6：奉行所】的记录管理部门准备好资料，我想让你帮我以五位年寄役联名的名义发出这个通告。”
　　“这事没有上面的公文命令可做不了啊。”
　　“可以的，五位年寄役是应该有随时检查记录这个职权的。”
　　“但这只限于有大事件发生的时候呀。”
　　“是有大事件呀。”宗之助一本正经地说：
　　“……马上就有国家老交替的大事，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吧，拜托了。”
　　“让我先和大家商量一下吧。”
　　“不行，必须的。无论如何都必须办到，而且我说清楚了，必须从明天开始。”也不是说是强迫，就是那种自己的意志肯定会被执行，那种充满自信的态度。然后也不等伊兵卫回答，突然他又变脸继续说起了第二个要求，“……昨晚那位美丽的姑娘听说是那家料亭【注7：料亭】的女儿，你与她好像相当熟吧。”
　　话题突然转变，伊兵卫没能马上回答。
　　“也不是很特别吧。”
　　“你不是和她两个人一起待在他们家里人自住的房间吗？”
　　“她们家是我自小由父亲带着经常去吃饭的地方，所以比一般的关系可以更随便一些。”
　　“我想娶她。”宗之助很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那是个不错的女人，我还没见过那么优雅文静的美人，长得是很漂亮，而且那漂亮还有她的蕙质兰心相伴，我当时就想到了乐器，就是凭借演奏者的本领，能够弹奏出极其微妙的音乐，那种名贵乐器，就是那种感觉，我无论如何都想娶到她，你能帮我说说看吗？”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