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五十两（五）
　　“……没错。”坐在食案边，听完宗吉的话，泷姐低头看向下方，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她抬起头来说：“是有可能如你所说，是那些盗贼或者做诈骗、欺诈的家伙也说不定。”
　　“如果不是的话，会把五十两交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路人吗？又不是一分两分，是五十两啊！”宗吉又喝下一口那不怎么烈的酒，“原本我已经准备死在郊外荒野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被舅母夺走了四十五两，所以，把这些当作就是被夺走的钱回到手上了，也不算什么坏事吧，有了这些钱，也可以开一家小店，所以，泷姐，……如果你没有问题，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过日子。”
　　泷姐平静地看着男人的眼。……她眼中有一种令她自己难以相信的、惊讶的眼神，她感觉到自己的感情竟然极其强烈地被他吸引住了。而男人也同样，对此有十分清晰的感觉。
　　“今天早上离开这里之后，我的心中全被泷姐你塞满了，虽然只有三天，但我的确被你像似母亲的拥抱那样的温暖所笼罩，不怕被你笑话，离开这里我是很不情愿的。这是我生来第一次，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感觉，泷姐，我没法再说什么了，但希望你能明白我这是真心实意的。”
　　“这世上真没什么真实的东西，昨晚你自己刚说过吧，”泷姐凝视着男人的脸，“这还没过完一整天，就要我相信你说的话吗？”
　　“这可是两回事，我所经历的事都对你详细说过了，要是你还记得，就应该能够理解我为什么会那么说的。”
　　“那么，也就是说，这世上也不是完全都是说谎和欺骗了，是吗？”泷姐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既然如此，那我有个请求，就请你将这些钱送到你被托付的地方去。可以吗？”
　　“但是，这，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可能是如你所猜测的那样，坏人做了坏事失败之后，为了躲避危险将钱交给了你，但是也有可能不是这样的，有什么无可奈何的理由，把钱托付给了你也说不定，你能去把事情确认清楚吗？”
　　“如果我照做了，你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等你从膳所回来以后再说吧。”说完，泷姐拿过钱纸包，数了数钱，之后，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些钱，用纸包好放在面前，“……这些不多，但够你来回的路费，我等你回来。”
　　用过午餐后，宗吉立刻离开柏屋向膳所出发了。不能碰见那个男人，心中这么考虑，刚离开柏屋，他就坐上了担轿。从舞坂到荒井之间被渡河轿夫背过河的时候，他也尽量用斗笠遮住脸，上岸后马上又钻进一顶轿子里，到达三河国的二川小镇时，虽然天还没黑，他早早地住进了旅店。虽然他答应了泷姐的要求来到这里，但在他脑子里，去了膳所也是没有意义的想法并没有任何改变。这个世道对钱到底有多么贪心，存在多少欺骗，这些对于他来说那是刻骨铭心的，而在路上竟然将这么多钱托付给一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人，可能吗？
　　“就是写成小说让女人、孩子读了也没人会相信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好几次他都想别去算了，但是那就等于不守和泷姐的约定了，碍于这个原因，他犹犹豫豫地一路过来，终于在第七天到达了膳所。
　　抵达时，天已近黄昏，所以，他便在一家叫宫前的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便找去中大手西之辻。那里的确有一家叫藤卷的，门前围着一圈黑色、古旧的木栅墙，不是很大的住宅，进门没几步就是玄关，宗吉故意走过门去一次后再转回来，他下定决心走进了玄关。刚叫喊一声便出来了一名年轻武士，“家里有事很忙，家主人不见外客。”他说道。
　　“可是，一位名叫源之丞的人托我带话……”
　　“什么，是源之丞吗？”
　　武士急忙进到屋里去，马上他又出来让宗吉转到庭院里。从那里往左转过去，那里是一块大约一百平米的院子，在高出一截的屋檐下的走廊边，站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武士。宗吉弯着腰走近，他一边拿出带来的布袋，一边把在马郡小镇遇见源之丞的事详细地叙述了一遍。那位叫藤卷的武士听着，在那儿坐了下来，他闭紧双眼，双手端正地按在腿上。他高额浓眉，一副严谨的相貌，偶尔受到刺激，脸颊的半边会微微颤抖一下。宗吉说完后，将布袋递过去，可对方连看也没看一眼，便郑重地低下头。
　　“多谢了，多谢你远路不辞辛苦特意送来，源之丞正是在下犬子，年轻人惊慌失措之下做事缺欠考虑，给你带来如此麻烦，十分对不住，不知该如何道歉了。还请海涵。”

　　五十两（六）
　　“不，我才应该向您道歉的。”宗吉慌忙低下头，“……说实话，不怕您笑话，我收到钱时，是身无分文的，再加上还有些别的缘故必须要用到二两一分，没多想就将那包细银的钱纸包拆封了，当然现在钱纸包里有实足五十两，只是未经允许拆封借用过了，所以，还请您原谅。”
　　“不，无需顾虑此事，在下能感觉到你的诚意便十分满足了，对不住，请稍等片刻，……”
　　藤卷中书说完后，点了点头，他拿起布袋，走进里面。过了一会儿回来，他把一个用纸包好的东西放在白纸扇上递了过来。
　　“本该请你进屋吃饭的，只是家中即将发生紧急情况无法接待，若说是谢礼怕有些冒犯，只能算是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尽管宗吉说：“这样不行，”坚持辞退，但对方怎么都不听，结果他只好收下，离开了藤卷家。……宗吉的心中就像天亮了似的发亮，他兴奋不已。
　　“是真的，这是真的。”刚出门，他就像想要跳起来似的叫喊：“既不是诈骗也不是强盗，那个武士真的相信我这个毫不相识的人，把那么多的钱毫不犹豫地交给了我，他根本就没去想过会不会被人贪了，是否真的能被转交，直接就交到了刚见面的人手中，……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真是让人高兴的事啊，我也该好好地生活。”
　　受到打击绝望的心，又活了过来，他热血沸腾。从今往后，什么都可以做，不管多么辛苦的事都会去做成功，暴风雨也好洪水也罢一切都已过去，云开雾散，重见天日了。……就像获得了新生似的，宗吉回到旅店后立刻开始了出发的准备，于是，从他的怀中扑通掉出了那个纸包，他收下谢礼，塞入怀里一直都忘了。
　　“咦，……这可不止一点呢。”
　　收下时拿到手中便猜到应该是钱，但是掉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沉重，他不由得激动起来，将纸包打开发现最上面有一封信，急忙展开看。信中内容很简单。“昨天，信使送来紧急通知，犬子源之丞在舞坂与人决斗，与人同归于尽了。理由不能公开，但他是为膳所藩国而死的，在下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是子息决斗而死，我作为父亲也需要承担责任，估计今天或者明天就会发来被放逐的旨意，家中正在做此准备，所以，尽管你远路带来了犬子的托付，但对我们夫妻已是无用之物，只是十分感概，犬子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竟然有如此缘分，所以这些钱财还望你能收下，在下不知你现下处境如何，只好预祝你将来能有无限发展。”信中所写的大约就是这些内容。……那是心性淡然，毫无掩饰，清净自在的几句话。虽然无法知道事情的细节，但是，为了藩国主公毫不犹豫死去的儿子，担此责任即将被放逐却毫不在意的父亲，……在马郡小镇他所被托付的金钱背后，居然隐藏着有如此悲痛，却又如此坚强生活的人生故事。他把信重新折好，拿起钱纸包一看，自己带去的五十两原封不动都拿回来了，五十两。……做学徒工十年积存下来、却被舅母夺走的，是四十五两，可几乎没怎么辛苦努力，这里也有五十两。“不是钱，不是钱的问题啊。”宗吉低哼着自言自语，“……被夺走了十年的积蓄，被小玉欺骗，被清吉利用陷害，我只因为这些就自暴自弃，……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只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利益……”宗吉浑身颤抖，“源之丞这个人并非只是为了自己而死的，他父亲更是就算失去了官位、俸禄也没有怨谁、恨谁，反而说毫无遗憾，……得这样活才是啊，人生应该这样过的。”
　　这时，宗吉终于好像朦胧地看到了这人世间的宽阔和人生的深奥。他感觉到从身体中涌出一股强劲的力量，他微笑着自语道：
　　“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泷姐，……从今以后一起生活吧，这世上的一切艰辛劳苦都是值得的。”
　　《发表于【讲谈杂志】194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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