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不同的平八郎（五）
　　永禄十三年四月（同月二十三日改元为元龟），织田信长亲征前往越前国，大军围住朝仓义景的金崎，手筒两城。——这两城是战略要地坚固无比，起初谁都以为对本地不熟悉的进攻方必会陷于苦战，但木下秀吉，明智光秀这两员智将谋划、策定了奇策，谋略意想不到得获得成功，只用了两天织田军便攻下了这两城。
　　在信长侯的帐下，平八郎正在参加对金崎城的进攻。
　　——这次必须拿到能被认可的功勋，洗清胆小鬼的污名，那么，凯旋时就能够风风光光地接受宁宁公主的迎接了。
　　如此下定决心的平八郎，此时正随着大军在金崎城正面焦急地等待总攻，当攻破手筒城，与木下、柴田两军会合后，在总攻发起的同时，平八郎便猛然驱马冲在了大军的最前面。——至此一切都还算顺利。然而，当城中的浅仓景恒率领两千人马杀出来，马上发生了激烈的白刃战时，平八郎也被卷入了混战之中。
　　“来来来，在下便是尾张国无人不知的本多平八郎……”平八郎又开始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
　　——结果敌军一阵骚动。
　　“嗷，本多平八郎，是个好敌手！”
　　“我来了！”
　　“让我来！”
　　以七八个披甲戴盔的武士为首，大约二十多骑，一个个叫喊着，气势汹汹地杀来。——太骇人了，平八郎慌忙在马上挺直身子，高举长矛喊道：
　　“喂，别急，别急啊，在下的确是本多平八郎，但不是那个有名的恶鬼平八郎呀，不是豪杰的平八郎。在下是另一个平八郎，只是一个普通的本多平八郎。认错了人你们可别后悔！”
　　正在战斗当中，自报姓名居然还附带解释，实在是太离奇了。——虽然平八郎在拼命叫喊，自然不可能有人能听懂他的意思。反而因为听到更多的“本多平八郎，恶鬼平八郎”的叫喊，就连敌军中那些有名的勇者也纷纷丢下了自己的对手。
　　“明白，本多平八郎，俺来了！”
　　“别走，平八郎！”
　　“在下才是对手！”
　　他们争先恐后地杀了过来。
　　——完了，他们搞错了。
　　当这个想法浮现脑海的瞬间，从平八郎的骨髓里生出一股寒气，他忘我地回转马首不顾一切地从那儿逃走了。——就这样平八郎的踪迹又从战场上消失了。
　　金崎城打下来了，战胜后清点人员时，信长侯第一时间发现平八郎失踪了。于是，让人去查是否有人见过他。
　　“总攻时确实见他冲在了最前面。”有二三人这么说，也有人说：
　　“唉呀，只见他在拼命地说什么在下不是豪杰的平八郎，而是不同的平八郎，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八郎。”
　　“普通的平八郎，哇哈哈哈哈哈……”四周发出一阵笑声。
　　——信长侯也只好苦笑着说：
　　“真是无人能比的胆小模样啊，大概又躲在什么地方了吧，都去找找，——告诉他战斗已经结束没问题了。”
　　四周再一次响起了笑声。
　　半个小时后，一名丹羽长秀的手下，在远离战场的灌木丛中，发现了正双手抱紧马勃子全身颤抖的平八郎，将他带了回来。信长侯看见垂头丧气的平八郎出现，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平八。”他微笑着说：
　　“听说你正在战斗之中的时候，一直在作解释，是吗？”
　　“是，这事情……”
　　平八郎哭丧着脸回答说：“那个，无论属下怎么解释，对方总是将属下误会成德川家族的平八郎，那样对属下，对对方都是个麻烦呀。”
　　“在杀或者被杀的终极时刻，谁还顾得上什么麻烦！”
　　“这个，想想确实是如主上所说。”
　　“唉，算了，不必多想了，多亏有你的存在，让本侯轻松了不少，在战场上增添了快活的气氛也不错，——从一开始就允许你胆小，以后还是继续加油增进你的胆小吧。”
　　于是，爆发出第三次轰然大笑。

　　不同的平八郎（六）
　　织田军攻下金崎，手筒两城后，再向前推进，即将到达朝仓义景的本城一乘谷。——就在此时，从清州城传来了令人吃惊的消息。——三名信使送来了消息，而且让人意外的是女扮男装的宁宁公主竟然也在其中。
　　“胡闹！”将使者迎进帐内，信长侯发现宁宁公主的身影，眼露怒色。
　　“战场不是女人来游玩的地方。”
　　“请您待会儿再斥骂吧。”
　　尽管经历了长时间的骑马行军，但宁宁公主冷静的眼中闪烁着坚强的意志，她说道：
　　“事关主上武运的兴隆与否，我拒绝了重臣们的劝说，作为信使前来。请马上收拢兵马回军退兵。”
　　“什么，想让本侯撤退？”
　　“近江国的浅井长政叛乱了。”
　　“……”
　　“六角义贤也已切断了主公的退路，正准备与越前军一起夹击主上。”
　　信长侯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浅井长政和织田家族是姻亲，长政的妻子就是信长侯的妹妹。而且两国相邻一直保持着唇齿相依的友好关系，所以，这个突如其来的警报，就连信长侯也被惊得目瞪口呆了。
　　虽然已经取下金崎，手筒两城，但朝仓义景依然还盘踞在一乘谷城，正在虎视眈眈地磨牙寻机反击。此时如果浅井、六角同时从背后发兵，那么，织田军的命运可就前途渺茫了。信长侯马上作出决定。
　　“好，立刻退兵吧。”说着，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传池田，木下，佐久间。”
　　“——主上，”宁宁公主一边打算退下，一边问：
　　“平八郎大人平安无事吗？”
　　“平八……”信长侯回过头来。
　　“哦，原来宁宁是想来看平八的，嘴上说的担心本侯征战是谎话，你好大胆啊！”
　　“不敢，不，不是那么回事的……”少女的脸颊冒出亮晶晶的汗珠，顿时满脸通红。
　　——信长侯笑了。
　　“不必解释了，作为远程赶来报信的奖赏，原谅你了。去见他吧。”
　　“啊，能见到他吗？”
　　“来人，把平八叫来。”
　　一名心腹侍卫奔跑而去。
　　——马上，柴田胜家，池田信辉，木下秀吉，佐久间信盛跑来，于是，宁宁公主悄悄走出帐外。
　　去找人的侍卫不久便回来了。但他只是说平八郎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躲起来了……？”宁宁公主心中一紧。
　　“应该不会是逃走了吧？”
　　“唉，好像还真有可能是逃走了。”
　　“有可能是什么意思？”
　　“武器，行李，马匹，都没留下，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命令擅自离开是违反军令的，恐怕……”
　　宁宁公主闭紧了嘴唇。——来晚了！
　　她确实来晚了，平八郎看到了在信使中的宁宁公主，于是，他逃出了营地。
　　信长侯收拢进攻越前国的军队撤退了。
　　织田军赌上家族命运开始准备与朝仓、浅井、六角的三家联军决战。信长侯向三河国的德川家康请求援军，并重新整合织田德川联军，作好了决战准备。——这就是著名的姉川之战，这是信长侯一生中最艰难的苦战，同时也是成功奠定他天下霸权的一战。
　　信长侯的兵力有大约两万三千人，德川家康带领大约五千人向西而来，联军在姉川南岸摆阵。——相对于此，浅井长政率兵八千，越前国也派出朝仓景镜带领一万余骑兵增援，虽然兵力比织田联军稍有逊色，但气势却十分恐怖嚣张。……战斗在极其微妙的一进一退中胶着。终于在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八日的拂晓，以织田军的先锋队渡过姉川，逼近敌阵为始，决战之幕落下了。

　　不同的平八郎（七）
　　决战的第一阶段，德川军与朝仓军隔着姉川两岸交锋，互不相让，但第二阶段在朝仓军的猛烈反击下，德川军阵营不断崩溃，几乎即将逼到家康的大本营。——同时在另一边，浅井军的勇将矶野员正率手下一千五百杀来，击溃了信长侯的先锋坂井政尚，攻破了池田信辉的阵地，更粉碎了第三个，第四个阵地，几乎侵入到信长侯的大本营。就在此时，一名长矛足轻【注4：长矛足轻】忽然来到信长侯跟前。
　　“主上，请放心，属下在此。”他放下长矛说道。
　　“——什么人？”
　　“是属下。”
　　信长侯仔细一看，没想到竟然是在越前国失踪的本多平八郎。信长侯大吃一惊，惊讶的同时也是无语了。
　　“这不是平八吗？”
　　“正是，——在那以后，属下混在森将军手下的长矛足轻队里，一直都守护在主公殿下周围。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平八的命在绝不会伤到主上一根毫毛。请放心。”
　　“你说让本侯放心啊……”信长侯不由地苦笑着说：
　　“本侯是什么问题也没有，你倒是还行吗？看你的样子怎么好像在发抖啊？”
　　“不，没有发抖，没有问题的。”
　　“哈哈哈哈。”信长侯高声大笑起来。
　　“好，好，敢站出来就很不错，不用担心，战斗已经确定是我们的胜利，阵外危险你别出阵，就在此观战吧。”
　　“不，不过……”
　　“看吧，看吧，池田那家伙开始反攻了。”信长侯掀起披甲的衣袖，站起身来。
　　此时，德川军也终于稳住阵脚开始反攻，织田军的恐怖反击也开始了。而榊原康政从朝仓军侧面奇袭的渡河突击，则为胜负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浅井，朝仓的阵营渐渐地陷入颓势。估计是发现大势已去，浅井长政麾下颇有盛名的家将远藤喜右卫门直经率手下五十骑如同一阵疾风。高声叫喊着向信长侯大本营的帐幕冲来。
　　“四品殿下【注5：四品】接招——”
　　这是誓死不归的敢死队，一眨眼的功夫，敢死队冲散击杀了阻挡者，如恶鬼般杀到眼前。——正在此时，从右手边德川军的阵地冲出一人，那是一名身着黑色衣甲，头戴鹿角头盔，手持一柄长矛的勇猛武者，他高声大喊：“呀！难得的好敌手，喜右卫门，三河国住人本多平八郎忠胜在此，在下来战，不得退却。”他自报姓名迎战。
　　——当听到这个声音时，一直在信长侯身边发抖的平八郎，突然跃起。
　　“主上，借御马一用！”他叫喊着，翻身跳上信长侯的爱马利刀黑，笔直冲出大本营。
　　一点也不意外，听到本多忠胜这个名字的刹那间，平八郎的鲜血就像烈火般燃烧了。迄今为止的屈辱，人们的嘲笑，都是因为恶鬼忠胜的存在。若是没有同姓同名的此人存在，根本不会受到如此羞辱。——混蛋，终于撞上你了。
　　平八郎咬牙切齿。——就因为你，我一直忍耐在屈辱之中。不同的平八郎，弱者平八郎，被如此嘲笑，都是因为你的存在。
　　——但是，今天终于能够成为自己了。今天终于不会被误会了。看着吧！在心中狂喊着，平八郎踹了一下马腹，他用尽全力爆发出仿佛喉咙都要破裂的声音。
　　“呀啊！远藤喜右卫门听着！在下就是织田四品殿下家臣，人称‘胆小无妨’的本多平八郎依次。汝之首级不会让与他人，接招——！”他也报上了姓名。——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胆小无妨”的，喜右卫门愣了一下，而先冲出阵的本多忠胜则突然听到与自己同姓同名的报名，不由地紧了一下缰绳回首看去，……就在他眼鼻之前，“哒啊——”一阵疾风平八郎冲过，他全身如同一颗弹丸向着远藤喜右卫门正面撞去。
　　喜右卫门想转过马首避开，但平八郎没有给他机会，连人带马一起猛地撞了上去。自然平八郎也被甩出了四，五米开外，但他迅速跳起，扑到喜右卫门身上，“耶咿！”他压倒对方，拔出长刀，第一刀刺入对方的盔甲间隙，然后，掀起对方前甲，再一刀刺透了敌人的身体。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平八郎自己也完全是在忘我之中压倒受伤虚弱的对方，拿下了敌人的首级。“赢了！赢了！”呼叫着，平八郎将首级挑在刀尖，牵过马来跳上，他高举着首级叫喊：
　　“呀啊！所有人都听好了！”像要传到天边似的，他高音叫喊：“浅井家族勇将远藤喜右卫门直经的首级，被四品殿下家臣本多平八郎依次拿下了。不是德川家族的本多平八郎，是在下四品殿下家臣本多平八郎依次！”
　　“嗷！嗷！”从我方阵营沸腾而起的赞赏声中，平八郎第一次高高地抬起头来。——从此他将不再是不同的平八郎。他终于将织田军拥有名为本多平八郎之勇者的事实公布与天下。
　　平八郎昂首仰望天空， ——真正勇猛的功勋！这么说着，宁宁公主美丽的笑脸，在那里真实地浮现在他眼前。
　　——浅井，朝仓的联军失算，开始败退，此时正是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八日午后两点。

　　《发表于【讲谈俱乐部】193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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